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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回 解翠莲三回闯破载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

野叟曝言 夏敬渠 9068 2022-05-05 17:06

  

  又李想了一会,全没路数,说道:“且到夜来,你姊妹们问一明白,倘与我有甚瓜葛,也是落难之人,千万一并救出。”碧莲、翠莲齐声应诺。又李约会应龙,仍在岸上踱去。碧莲、翠莲仍从水里撑来,守候在船住了,方各休歇。等到起更,碧莲与翠莲商议道:“咱们上大船,是没有声响的,下小船却易晃动;昨日略晃了些,便晃得水响,惊醒了人,几乎弄出事来!今日要弄两个人下来,更怕响动。姊姊不瞧见大船帮上,有个大铁环么?咱如今打算,把索子一头扣在船环里,一头把木桩钉在岸上,不比竹竿结实多么?那两个女人,身量甚轻,咱们一人背着一个,在索上走过来,可不稳吗?”翠莲道:“此法甚好!”一面说,一面上岸钉桩。又李问:“怎要打起橛来?停会又要费力。”碧莲说知缘故。又李道:“你们的本事,我是知道的;只怕他们两个着惊,就不稳了!”碧莲道:“咱们自有话骗他,只把衣服罩过他们的头脸就是了。”碧莲下船,与翠莲目不转睛,望着大船舱里,只见火光不熄,窗户紧闭,里面大惊小怪,唧唧哝哝,总不住声。等到四更天气,兀自响动。又李、应龙三五回跳下岸来探问,都想不出缘故。又李恐有变卦,翠莲道:“他们欢天喜地,千叮万嘱,那有变卦的?”又李、应龙如热石上蚂蚁,走个不住脚;碧莲、翠莲如冻河上狐狸,听个不耐烦。不觉金鸡报晓,东方发白起来,眼见得不济事了;只得拔起桩橛,叫碧莲、翠莲早些吃饭,仍提活鱼望大船上摇来。却被大船上一个水手喝道;“咱们这船走了好几日了,怎么你这两个女人还只顾跟着,莫非是看脚的歹人吗?碧莲姊妹是心虚的人,被这话兜心一撞,把脸涨得通红,目定口呆,更无一字回答。只见那太监忙跑出来,极声吆喝:“他们是两个小孩子,看什么脚路?咱船上又没财物,他敢是要偷你家的人吗?他无过是沿路卖鱼的人,他贪着咱们图赚几文钱,便多跟几里路下来,他有什么不是,你怎便吓唬他?”

   翠莲得了这话,心才放定,就趁着口风说道:“还是这位爷知道,这位爷是明理的人;咱们在这条河里,上自天津,下至南旺,都是咱们的衣饭,都容咱们拿鱼;好意儿拿几个活鱼,来孝敬这位爷,反讨着这样话儿!”回头向碧莲瞅着眼道:“咱们摇回去罢,不要惹人家疑心!咱们真个要偷你家东西哩,人哩!”太监见翠莲哝着要去,慌得了不得,没口子叫道:“不要使性子摇回去,理这忘八则甚!你有鱼,只顾拿来卖,不要睬他!你这忘八羔子,有咱做着主哩,你敢放屁!咱须没有不是,咱是明理的人,你靠着谁的势,连咱都不放在眼里?中舱的姑娘,正欢喜他活鱼,别的菜都不吃,流水的称赞着他那好鱼。你撵他开去,你敢是个死,咱是担不起你!你这好忘八羔子!”那水手吓慌道:“小的敢放屁?小的也只是个小心!”洋洋的躲开去了。太监嘴里劝器,手里招着翠莲,翠莲便不做声。碧莲趁势把船摇去,挽定了篙,说道:“像方才那人说那样话,咱们的鱼就臭了,也不卖;看这位爷面上,妹子你拿鱼上去罢。”太监欢喜道:“这便才是,咱没工夫,停会要结实打这忘八哩。”翠莲更不言语,提着鱼跳上船去。那太监仍落下小船,自与碧莲搭话。鹣鹣慌忙赶到舱口,一面接鱼,一面低低说道:“几乎决撒了!昨晚丫头病发,如今好了。晚间切莫有误!”翠莲点了点头,高声讲定鱼钱,如飞下船,与太监说知。太监一手取钱,一手捻着翠莲纤指道:“你敢还没有丈夫,咱家里富贵多着哩!你若有爹妈,回去说话,咱情愿多出些银子,带你进京,做个干夫妻。你爹妈要做官,咱就给他做,你到那时方知,尽着你受用,不强似你卖鱼吗?”翠莲心甚懊恼,却怕坏了正事;又因是太监,便给他些干便宜,也算不得数!红着脸说道:“咱们是乡里人,爷怕没有好的伏侍,要咱们这样人哩!”那太监喜得迷花眼笑,也不更数,把袋里的钱,都倒出来,给与翠莲道:“好个会说话的孩子,你这脸儿还说不好!咱怕没见齐整女子,咱心里只是喜欢你,也是个缘法!你回去快快儿合爹妈说,你这位大姐撺掇着,咱重重的谢你,往后看顾你,一个肯心,咱在这里候着信儿。你们还不知道,咱前日在扬州,知府知县都坐在两旁,咱是虎皮交椅在中间坐着哩!”碧莲怕他歪缠,忙道:“咱回去就合爹妈说知,多分是肯的,咱明日来回爷的话。”那太监笑得眼儿没缝,喜得心窝里怪痒,说道:“不要耽搁你们,咱上去了,你姊妹两个是必早去早来。你爹妈若舍不得,便同进京去,咱给大房子他住,咱有人侯候他,大鱼大肉,尽着他两口子吃;大姐若也进京,便一般的受用。我这船走得迟,你必是赶得上;你拿定主意,休听闲人的瞎话。咱到天津要上人,还有大耽搁,这大船转卫才是烦难,你总是赶紧着,不要耽迟罢了。”碧莲一等太监上了大船,便把挽钩点开,望后倒去,口里答:“咱们离这里不远,咱姊妹明日准来!”那太监喜得魂出,站在船艄上去,直望不见小船的影儿,方始懒懒的进舱去了。

   又李、应龙看小船直退下去,疾忙赶来,直赶有一二十里地方才赶着。又李急问:“昨日为着何事?你们与太监说些什么?怎把船直退下来?”碧莲姊妹把鹣鹣所言,及太监之事,说了一遍,道:“恩爷不瞧见,他在大船艄上瞧出了神吗?咱们怕他疑心,才直退到这里来的。”又李方才放心,重复慢慢的跟着,跟不到二十多里,日才歪西,大船已歇。又李心疑。应龙道:“定是那没尸子的主意,想翠姐做干老婆,怕走远了,追不上哩!”又李笑道:“不差!这色之一字,真也利害,没鸡巴的人,还是这样失魂落智,何况其他!”两人正在说笑,恰值元彪走来问信,又李细述知。元彪大喜,便不回店,与又李等四散等候。又李守着那日头,再也不肯下去,心里甚是焦闷。又见大船上水手,空着没事,总在船头船沿,躺着睡觉;暗想:这班人如此好睡,夜来必定警醒;昨晚已经脱空,今日多分又是疙瘩帐里!那知这念头一动,竟越想越急起来,着急一会,忽然失笑道:“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我只尽心竭力为之罢了!作此无益之思,有何有处?”因踱至沿河酒店中,小饮三杯,那日光早已钻入山中,不觉太息道:“日月的时刻,本有一定,只因人心动静无常,遂分迟速;所以养心是第一要义。”暗暗的慨叹一番,已是金乌匿影,玉兔生辉,慢慢的还了酒钱,走到小船边来。见翠莲上涯打橛已毕,捱近前去,估量那索,纯是生丝绞成,知甚牢固;照会元彪、应龙,四散埋伏。

   等到二更天,大船上舱门已开,碧莲把小船轻轻的点过大船边来,将索穿进铁环,紧紧绷扣,姊妹二人,飞身上船,问那女人:“如何认得白爷?”鹣鹣道:“他是文相公亲人,也要上去见面自知。”碧莲道:“既如此,娘们各把衣服遮着头脸,咱们作起法来,这索就变了一座金桥,稳稳的驼着过去了!”鹣鹣等因是素臣请来,知有本事,凭着调度。碧莲、翠莲各负一人,在那索上,如飞的直削过对岸来。那知两人同在一索,背上各负一人,身势太重,正到中间,把岸上的木桩直拔起来,这四个女人,便随着那绳,向河里直淹下去。又李同元、宦二人,正在岸边接应,俱吓出一身冷汗。又李眼快、疾忙一手拿住木桩,用力往后一凝,那索便直绷起来。碧莲、翠莲乘着这势,四双莲瓣,如在冰山上滑下来的,映着雪白也似月光,分明龙泉、太阿从空掷下。

   碧莲、翠莲足方到地,大船上水手、舵工,一齐发喊,岸上兵丁、纤夫,一时俱起。又李等吃惊非小,望着野地,忘命而跑。跑了一更多天,碧莲、翠莲道:“咱们跑得吃力,再不能这样跑法了!”元彪道:“后面四散都有火光,倘被赶上,岂不误事?”碧莲道:“你们是空身,跑得如驾云一般,可知咱们背上有人!”翠莲道:“咱们四人轮替着驼,便跑得快。”应龙道:“还是你同嫂子背着,慢慢的跑去。咱与元哥哥在后保着,有追的上来,拼得与他放对。”又李道:“若要拒敌,也不来找你个了!没有碧姐、翠姐在此,就是元哥、官歌背负,原也不妨;今既有女人,自当以女人背负为正。此时紧急关头,倘可勉力,还求强为支持,此劳此德,又李断不敢忘!”碧莲、翠莲听说,跑得比前更快道:“恩爷既如此说,咱们还要命吗?”一口气直跑到天将明时,在一个荒坟堆里,放下背上二人,自己倒于地下,不省人事。又李心痛异常,忙令元彪、应龙各抱其妻,平立于地,用手从心口徐徐摩至小腹,免使热血奔心,摩了好一会,方才苏醒。鹣鹣与那女人,骨软筋酥,倒卧地下,动弹不得。

   歇息片时,东方已白,又李把那女人细看,叫声:“啊哟!你不是刘大嫂么?你如何在这里?璇姐现在何处?”那女人果是石氏,正在神魂飘荡,忽被又李唤醒,勉强爬坐,哭叫道:“文相公哟,奴家与璇姑娘的事,真是一言难尽!元彪道:“恩爷,如今且不要问他,天已大明,急切寻一个所在安顿才好。”又李应道:“是。大嫂,你只说璇姐现在是死是生?别的情节,待后再说。”石氏道:“奴与姑娘,同落骗局,奴先出轿,投水遇救,姑娘定然也寻自尽。只是奴家丈夫,可曾寻着相公?现在是生是死?也先求相公一说。”又李大哭道:“刘兄现往乍浦。璇姐,你好命苦也!。”刚哭出得一句,急急揩着眼泪,起身四望道:“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应龙道:“昨晚咱们乱跑,也没管东西南北,这所在相近富庄驿,这二更天,竟跑有一百六十七十里,怪着身子是这样乏哩!”又李道:“相近富庄驿,离保定只有二百多里了;且到保府再处。”元彪道:“为何不到咱们山庄里去?”又李道:“这里离山庄远,离保府近,有事人奔近不奔远。保府有我家叔在那里作教,又有家眷居,尤是妥当。但保府兵捕极多,你们俱是生人,恐有不便;碧姐、翠姐疲备已极,更该回去歇息。只是劳你们夫妻吃许多辛苦,受许多惊恐;现在一无可报,惟有心感而已!”元、宦、双莲齐应道:“小人等受恩深重,些微小事,怎也提在口里?小人们竟依恩爷吩咐,即此拜别,同回山庄去了。”说毕,齐跪。又李亦跪下去,说道:“我劳了你们,正要拜谢!鹣鹣、石氏慌忙爬跪道:“妾等蒙四位救出了天罗地网,此恩此德,何时得报!”大家连拜了几拜,起来分别。又李道:“鹣娘等妆束,路上行走不便,须与碧姐,翠姐一换。”鹣鹣忙把身上银红衫子、月白纱裙脱下;石氏脱下一件半旧元色纱衫,一条白纱裙儿;将碧莲、翠莲身上一以两件青布衫、白布裙,换来着好。分别后,鹣鹣重复拜谢又李,与石氏搭扶着,挨上官道来。

   走有三四里地,石氏尚可支持,鹣鹣再勉强不去。又李回头看时,见他满头香汗,气喘无休,暗忖:如此走法,何时得到那边?事体发觉,文书飞递过来,各处办缉,这事等了?正在心变,只见两辆车子推过,前面一辆是空车,后面一辆装着几个女僧。又李看那车沿上,坐着一个小尼,颇似认识,却想不起。因问:“空车往何处去?可肯带人?”那车夫歇车,答道:“咱德州放空回保府去的。”又李忙道:“我们正要到保府去,要多少钱?可搭了我们去。”那后面车子直接开过来,只听那小尼道:“真好像文相公哟!又李因事在身,不敢招认,车夫打着牲口,已如飞的过去了。这里车夫讨要五百个大钱,又李许他四钱银子,车夫欢喜应承,鹣鹣与石氏勉强爬上车去,又李坐在车沿,走不上半里,鹣鹣头脸俱被车厢磕破,石氏额角上也撞出血来。又李无奈,吩咐车夫缓行。一头暗想:前车小尼究是何人?如何知我之姓?未免出神光景。车夫留心估量,只顾疑惑起来道:“爷们俱像南方人,在那里来?怎没雇车,连牲口都不雇一个?行李也没一些。多分是拐带私逃,倘被人追赶着,连咱都有干系!不如原下车去,咱原赶空车去罢!”又李笑道:“你瞧我可像是拐带人口的么?我原是南方人,这两上是我妹子,从水路到济宁,雇车上保府投亲;不料车夫是个歹人,昨日到新店地方,我在后面出恭,两个妹子下车往高粱地里去小解,那车夫打着牲口,如飞跑走,把铺陈衣服,尽数拐去。你怎人也不识,反疑心我是歹人?”车夫慌道:“不是咱瞎疑心,因没有行李,出神捣鬼,那知爷是遇了拐子,心里不自在!爷不知道,咱们这一行人多心别,常有这般歹人弄出事来,连累着咱们害臊哩!爷说要往保府投亲,投的是那一家?”又李道:“我投的是姓文,现做保府学教官。”车夫道:“原来是府学里文老爷一家,怪那车上的女师父,叫爷是文相公哩。咱这车子,要从南门过去,送爷到大街下车就是。这女师父是景州王府供养,他们都是北方人,怎认得爷?”又李道:“我正在心里不明白,却被你问穷了!”因复想小尼一会,忽想起璇姑之事,要问石氏。石氏与鹣鹣,拥抱而睡,知他困乏已极,不便惊动。呆坐了一会,疲倦起来,就盘着腿儿,在车沿上,一仰一合打盹。车夫暗忖:“这真是初出门的人,不知利害,难怪着了道儿!慢慢的由着他牲口自走,不来惊觉三人。

   这三人俱在乏极,常睡不醒,毕竟又李先觉,把眼揉擦,看那太阳,已是衔山时候。车夫笑道:“爷怎这样好睡?连咱也打了许多盹。前面是河间府,在城外下店,明日不是这样,要赶紧着走哩。”须臾,到店,店主因没行李,不肯留宿。转是车夫详细说了被拐情节,方留在一间厢房内住下。吃过晚饭,又李向石氏说道:“店中人已下满,没空房,男女不便同宿;你同鹣娘关上房门稳睡,我在窗外坐夜。”石氏目视鹣鹣,鹣鹣道:“妾等俱沐相公救命之恩,素知相公是坐怀不乱的正人,连日辛苦已极,正该歇息;容妾等炕边坐守,也是无碍。”又李正色道:“常则守经,变则从权。到不得不坐怀之时,方可行权;今日乃守经之日,非行权之日也。若自恃可以而动辄坐怀,而无忌惮之小人矣!”因即扣上房门,掇条板凳,在窗外坐夜。石氏知道又李情性,就闩上房门,同鹣鹣和衣而睡。

   又李看那上房,垂下竹帘,帘外插着屏风,知有女眷,不敢再视,垂头静坐,坐到一二更天,听有许多人声口,逐店吩咐下来:“明早不许放人出店,候官府查验明白,然后放行。”吃了一惊,猜是鹣鹣事情发作。少刻,只听各店梆声震响,十分严紧,更是着忙。见隔壁槽上驴夫上料,问其缘故;驴夫将德州河下劫去宫女,飞报沿途协拿,及本府接着文书,要逐店查点的话,一五一十,告诉出来,又叹一口气道:“咱晦气!搅这客人要早些赶路,好卸掉这载,偏又碰出这事,明日不知守到多少时候,才得动身哩!”又李问得明白,更觉慌急。暗忖:若单是鹣鹣一人,还可负之而逃;今又有石氏同来,一身断难两负!辗转寻思,无一良策。猛然抬起头来,只见上房屋里,一个大汉,戴着范阳斗笠,嘴边倒卷红须,浑身装束,如昆仓一般,飞身而下,闪入屏风里面。又李坐在暗中看着,月光中甚是明白,忙蹑足走入屏风,见帘本半卷,窗已大开,屋内绝无动静。蹑足至左边房外,微有声响,瞥见那大汉,在房内拖过一个女人,将一把尖刀,往心窗里用力搠去。又李跨进一步,疾忙飞腿,铮的一声,把刀踢落。那大汉侧身一腿,横飞过来,又李蹲身抢入大汉胯下。那大汉见不是头势,长叹一声,纵出房去。又李也奔出来,那大汉已飞上侧房檐,寂然不见。

   又李恐其复来,站立檐下,只听背后有人叫着文相公。回头看时,正是车上所见小尼。因急问:“你是何人?我甚面善。”那小尼垂泪道:“小的是未老爷家小厮,名唤容儿,淹在西湖,被人救起。房内尼姑不是好人,把小的落发,引诱人家妇女,干那邪事哩。”又李大喜道:“原来你是容儿,因你改装,再想不起!里面有几个尼姑?没有杀伤吗?”容儿道:“都没杀伤,只是两个人都像着鬼一般,说不出话。小的正出来小解,他们又像着鬼祟,不如跟着相公,连夜走出店去罢。”又李叹口气道:“我自己有事,现没主意,那能带你出去?”容儿忙问:“何事?”又李道:“我有要紧事到保府去,今被官出差查点,不能早出店门。”容儿接说道:“这却不妨!只是怎样救得小的回南方好?”又李急问道:怎说不妨?你敢有甚主意吗?”容儿道:“房里两个尼姑,是景州王府供养老尼,更是七妃娘娘的师父,店家都知道,极怕他;就是河间府的太太奶奶,那一个不奉承他?那太爷更是怕他势力。如今文相公是救他命的恩人,只要他醒得转来,他便带相公出得店去。”又李大喜道:“既如此,我和你进去,且救醒他来;我得脱身,才可替你打算。”因同容儿进房去,在盆内取出火来,点着桌上的大烛。看这地下女尼,约有四十上下年纪,面如满月,浑身白胖,眼睁睁地看着又李。又李取条单被遮好,在口内挖出一个大麻核桃。又照炕上一个,有二十多岁年纪,有五六分姿色,赤体仰卧,忙把炕上乱衣堆在身上,也在口内挖出麻桃。见桌上有茶,叫容儿斟出两盏,替两人漱口,抹出涎沫;面盆内贮有沉藕的清水,每人灌下数盏。停了一会,各各醒转,遮遮掩掩穿好衣裤,拜谢又李活命之恩。又李拾起地上宝刀,交给容儿藏起,不及问他缘故。便道:“你们不须拜谢,也休说感恩图报的话。只我有一件紧要的公事,到保府去,叵耐今日府里差人,吩咐店中诸客,明日俱要候官府来查验明白,才放起身,便误了我的正事;只要你们早些带我出去,便算报了我了!”

   容儿不待两尼开言,就先说道:“爷救小尼等三命,胜是重生父母!这些小事,家师们自当效劳!”因向老尼道:“我们正要到保府,若得这位爷同行,一路便可放心,这是极好的事!”那老尼是吓破胆的,连声答应道:“这事全在贫僧身上!实不相瞒,贫僧真修,是景州王府剃度,这河间府太太也皈依贫僧,衙门内外,那一个敢拗着贫僧的言语?爷但请放心,明日一早,吩咐店家,一同出门便了!贫僧也往保府,路上还望爷照管;爷有甚事,只消到郁林阉来,贫僧自有报答!”又李道:“路上倘有意外,都在我身上;关津若有留难,都在你们身上。你们放心歇息,我自在外防守,一到天明,来知会同行便了。”因即抽身出来,仍向侧檐边坐下,已是月光西没,约莫有四更时分。又李收摄精神,静坐一会,听那梆声,已转五更,走向槽内,叫起车夫,整顿车马。车夫叹着气道:“走不成!通是爷们不肯赶路误的事,今日不知守到什么时候哩!”又李道:“不妨,我已向上房女僧说明,同着早走的了。”车夫喜得打跌道:“那女僧王府里面的人,他肯带着同走,怕走不成!他原认得爷,保定府里那一个官府不熟识,爷想是来过一遍的了。咱就收拾起来,爷再合他说结实着。”又李走到上房,敲响窗,里面容儿连忙接应,收拾起身。然后把自己房门卸下扣儿,里边石氏已拔开门闩,大家打点上车。店家走来拦阻,那老尼吆喝道:“这位爷,这两位姑娘,都是咱认识的;太爷有甚说话,你只说出咱来就是了!”店家道:“德州河下大盗劫去宫女,官都要问罪,雪片的文书下来,……”那老尼不待说完,拍着胸脯道:“你这厮还敢多说!这位爷须不是大盗,这两位姑娘须不是宫女;便算是大盗、宫女,咱放走了,须到不的你这厮来放屁辣骚,兀的不气死了人!那店家吓青了脸,忙道:“小的没说完,小的吃了狮子心、豹子胆,敢放屁辣骚?”

   容儿做好做歹,发放店家开车出店,坦然而行,直到板桥歇车打尖。只见店门前已挂有告示,许多人围着看念。又李随着尼姑,一拥而入,便不顾嫌疑,同在上房坐下。老尼吩咐备荤素两席,让又李等三人在左,素席不过豆腐、面筋之类,荤席是四大盘嗄饭,满堆着白片猪肉,白撕鸡肉,醋溜鲜鱼,油炒鸡蛋,中间一大碗鸡肉汁汤,拌着些粉条,一大壶烧酒,三付杯箸,三个盐醋箸儿,又是一碟蒜泥,一碟大葱,一碟陈酱,一大盘薄饼。鹣鹣、石氏相顾错愕。桑了更不辞谢,拿过酒壶,连饮一二十杯,把箸连夹鸡肉按酒,将薄饼卷着葱酱,大嚼而吃,复吃了十数碗饭,把一大盘饼,两大盘肉,一碟蒜泥,一碟盐醋,两碗葱酱,掳着罄尽,还喝去了大半碗肉汤。两个尼僧都咬着指头,啧啧羡慕。店中伙计都看呆了。又李让石氏等吃饭,起身出店,自去看那告示。只见上写道:

   北直隶保定府安州正堂安,为飞移协缉事:本月十三日己刻,准山东德州关称:本月十一日三更时分,有大盗百余人,明火执仗,突入掌司礼监事东厂太监靳府贡船,劫去彩女一名许氏,在船人等及汛兵更夫,救护不及,在逃无获。事干宫禁,处分严切,除通详各宪,咨檄各省各属,密缉严拿外,合就飞移,为此合移,烦为查照来文事理,希即广差兵捕,飞行缉拿;并查照后开年貌,在于所送官者,赏银一千两;截获盗首者,亦赏银一千两;获盗一名者,赏银五百两;知风报信者,赏银三百两。等因,准此,除飞详各宪并选捕靳缉外,合行晓谕。为此示仰州属人等知悉:查照后开年貌,有能截获报信者,即照来移赏格,在于本州库银内照数赏给;倘敢知情容稳,指引递送,匿不首报,即照本犯治罪。慎毋以身试法,致悔噬脐!凛之,毋忽!特示。

   计开:

   彩女一名许氏,小名鹣鹣,年十九岁,瓜子面,粉白色,两颊微红,眉细,耳垂珠,额广,颈长,唇红,指法,发长黑,齿细白,肩垂,腰细,足小不及三寸,扬州口音,髻插素白玉簪一枝,赤金如意一枝,耳上赤金丁香一对,指上碧玉戒指一对,身穿银红纱衫,白纱衬衫,月白纱裙,足穿老鸦青缎白绫平底鞋,身长八尺八寸。大盗百余名,不识姓名,俱搽脸。

   成化四年七月十三日示实贴板桥

   又李约略看完,且惊且喜。听众人纷纷议论,有的说:“这伙强盗胆大,彩女都可以劫得吗?有的说:这事情大了,必要破的!有的说:定是东阿县那一班义士劫的。有的说:东阿县义士不爱女色,还是山东登、莱等府那伙江洋大盗做出来的。有的说:十一日三更时分的事,再到不是这里的!有的说:这里近京地方,兵捕又多,强盗断不敢来;况且有百余名,那处容放,定是下海去了。有的说:那伙大盗,莫说不到这里来,就站在对面,咱们也只好瞪他一眼,那赏钱休想得的他成!众人都笑起来道:“强四海饿得慌,想天鹅肉吃哩!”又李含笑入店,众人用饭已毕。瞧着鹣鹣石氏髻上一根银扁方分出来,换去赤金如意,催着上车。容儿踅近又李身边,要又李设法带回,并问西湖翻船之事。又李道:“那日一船人,都救起来,只差你合金羽小姐。我住在计学文教官衙里,你有便可来寻我。”容儿大喜,会意去了。各人上车,鹣鹣、石氏坐得略稳。又李要问璇姑,终觉不便,仍缩住口。到日落时,已进南门,女尼等在前车,不知又李住车,谢也没谢一句。又李在文庙前下车,还了车钱,领着鹣鹣、石氏,来至教授衙署。家人传禀,观水大喜,亲自出看,又李进宅门,叩见过了。观水见石氏等站立院内,问是何人。又李道:“少刻细禀,且请他两个进去,见了婶母。”观水自同又李进内,一面叫丫鬟进来,领了石氏等进去。又李将别后事情,约略述了一遍。观水道:“时事大非,吾将归隐;然有心存救世者,未尝不嘉予之。汝之收揽人材,销除逆焰,皆我所深喜。至鹣鹣之事,宜待大势稍定,同我家眷回去,方为稳便!”因吩咐打扫内室,与鹣鹣、石氏居住。自与又李在书房歇宿,畅叙离情。次日,里外俱有便席,把璇姑之事,暂搁一边。直到十五日,黎明起来,观水到文庙行香,又李进内,鹣鹣方始问明梁公下落。又李方始叩问璇姑事情,石氏方始噙着两眼的泪,一一告诉出来。正是:

   万种愁心言不尽,两行清泪帕难干。

   ◆天字卷之五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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