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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

金瓶梅 兰陵笑笑生 5715 2022-03-26 10:37

  

  诗曰:

  汉武清斋夜筑坛,自斟明水醮仙官。

  殿前玉女移香案,云际金人捧露盘。

  绛节几时还入梦?碧桃何处更骖鸾?

  茂陵烟雨埋弓剑,石马无声蔓草寒。

  话说当日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。那妇人恨不的钻入他腹中,在枕畔千般贴恋,万种牢笼,泪[“温”换“氵”为“扌”]鲛[鱼肖],语言温顺,实指望买住汉子心。不料西门庆外边又刮剌上了王六儿,替他狮子街石桥东边,使了一百二十两银子,买了一所房屋居住。门面两间,到底四层,一层做客位,一层供养佛像祖先,一层做住房,一层做厨房。自从搬过来,那街坊邻舍知他是西门庆伙计,不敢怠慢,都送茶盒与他,又出人情庆贺。那中等人家称他做韩大哥、韩大嫂。以下者赶着以叔婶称之。西门庆但来他家,韩道国就在铺子里上宿,教老婆陪他自在顽耍。朝来暮往,街坊人家也都知道这件事,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,谁敢惹他!见一月之间,西门庆也来行走三四次,与王六儿打的一似火炭般热。

  

  到正月初八日,先使玳安儿送了一石白米、一担阡张、十斤官烛、五斤沉檀马牙香、十六匹生眼布做衬施,又送了一对京段、两坛南酒、四只鲜鹅、四只鲜鸡、一对豚蹄、一脚羊肉、十两银子,与官哥儿寄名之礼。西门庆预先发帖儿,请下吴大舅、花大舅、应伯爵、谢希大四位相陪。陈敬济骑头口,先到庙中替西门庆瞻拜。到初九日,西门庆也没往衙门中去,绝早冠带,骑大白马,仆从跟随,前呼后拥,竟出东门往玉皇庙来。远远望见结彩宝幡,过街榜棚。须臾至山门前下马,睁眼观看,果然好座庙宇。但见:

  青松郁郁,翠柏森森。金钉朱户,玉桥低影轩官;碧瓦雕檐,绣[巾

  莫]高悬宝槛。七间大殿,中悬敕额金书;两庑长廊,彩画天神帅将。三

  天门外,离娄与师旷狰狞,左右阶前,自虎与青龙猛勇。八宝殿前,侍立

  是长生玉女,九龙床上,坐着个不坏金身。金钟撞处,三千世界尽皈依;

  玉磬鸣时,万象森罗皆拱极。朝天阁上,天风吹下步虚声;演法坛中,夜

  月常闻仙佩响。自此便为真紫府,更于何处觅蓬莱?西门庆由正门而入,见头一座流星门上,七尺高朱红牌架,列着两行门对,大书:

  黄道天开,祥启九天之阊阖,迓金舆翠盖以延恩;

  玄坛日丽,光临万圣之幡幢,诵宝笈瑶章而阐化。到了宝殿上,悬着二十四字斋题,大书着:“灵宝答天谢地,报国酬恩,九转玉枢,酬盟寄名,吉祥普满斋坛。”两边一联:

  先天立极,仰大道之巍巍,庸申至悃;

  昊帝尊居,鉴清修之翼翼,上报洪恩。

  西门庆进入坛中香案前,旁边一小童捧盆中盥手毕,铺排跪请上香。西门庆行礼叩坛毕,只见吴道官头戴玉环九阳雷巾,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鹤氅,腰系丝带,忙下经筵来,与西门庆稽首道:“小道蒙老爹错爱,迭受重礼,使小道却之不恭,受之有愧。就是哥儿寄名,小道礼当叩祝,增延寿命,何以有叨老爹厚赏,诚有愧赧。经衬又且过厚,令小道愈不安。”西门庆道:“厚劳费心辛苦,无物可酬,薄礼表情而已。”叙礼毕,两边道众齐来稽首。一面请去外方丈,三间厂厅名曰松鹤轩,那里待茶。西门庆刚坐下,就令棋童儿:“拿马接你应二爹去。只怕他没马,如何这咱还没来?”玳安道:“有姐夫骑的驴子还在这里。”西门庆道:“也罢,快骑接去。”棋童应诺去了。吴道官诵毕经,下来递茶,陪西门庆坐,叙话:“老爹敬神一点诚心,小道都从四更就起来,到坛讽诵诸品仙经,今日三朝九转玉枢法事,都是整做。又将官哥儿的生日八字,另具一文书,奏名于三宝面前,起名叫做吴应元。永保富贵遐昌。小道这里,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谢天地,十二分庆赞上帝,二十四分荐亡,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。”西门庆道:“多有费心.”不一时,打动法鼓,请西门庆到坛看文书。西门庆从新换了大红五彩狮补吉服,腰系蒙金犀角带,到坛,有绛衣表白在旁,先宣念斋意:

  大宋国山东清河县县牌坊居住,奉道祈恩,酬醮保安,信官西门庆,

  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时建生,同妻吴氏,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时

  建生。表白道:“还有宝眷,小道未曾添上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只添上个李氏,辛未年正月十五日卯时建生,同男官哥儿,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时建生罢。”表白文宣过一遍,接念道:

  领家眷等,即日投诚,拜干洪造。伏念庆一介微生,三才未品。出入

  起居,每感龙天之护佑;迭迁寒暑,常蒙神圣以匡扶。职列武班,叨承禁

  卫,沐恩光之宠渥,享符禄之丰盈。是以修设清醮,共二十四分位,答报

  天地之洪恩,酬祝皇王之巨泽。又修清醮十二分位,兹逢天诞,庆赞帝真

  。介五福以遐昌,迓诸天而下迈。庆又于去岁七月二十三日,因为侧室李

  氏生男官哥儿,要祈坐蓐无虞,临盆有庆。又愿将男官哥儿寄于三宝殿下

  ,赐名吴应元,告许清醮一百二十分位,续箕裘之[“胤”换“丿”为“

  彳”]嗣,保寿命之延长。附荐西门氏门中三代宗亲等魂:祖西门京良,

  祖妣李氏;先考西门达,妣夏氏;故室人陈氏,及前亡后化,升坠罔知。

  是以修设清醮十二分位,恩资道力,均证生方。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,

  仰干化单,俯赐勾销。谨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诞良辰,特就大慈玉皇

  殿,仗延官道,修建灵宝,答天谢地,报国酬盟,庆神保安,寄名转经,

  吉祥普满大斋一昼夜。延三境之司尊,迓万天之帝驾。一门长叨均安,四

  序公和迪吉。统资道力,介福方来。谨意。宣毕斋意,铺设下许多文书符命、表白,一一请看,共有一百八九十道,甚是齐整详细。又是官哥儿三宝荫下寄名许多文书、符索、牒札,不暇细览。西门庆见吴道官十分费心,于是向案前炷了香,画了文书,叫左右捧一匹尺头,与吴道官画字。吴道官固辞再三,方令小童收了。然后一个道士向殿角头咕碌碌擂动法鼓,有若春雷相似。合堂道众,一派音乐响起。吴道官身披大红五彩法氅,脚穿朱履,手执牙笏,关发文书,登坛召将。两边鸣起钟来。铺排引西门庆进坛里,向三宝案左右两边上香。西门庆睁眼观看,果然铺设斋坛齐整。但见:

  位按五方,坛分八级。上供三请四御,旁分八极九霄,中列山川岳渎

  ,下设幽府冥官。香腾瑞霭,千枝画烛流光;花簇锦筵,百盏银灯散彩。

  天地亭,高张羽盖;玉帝堂,密布幢幡。金钟撞处,高功蹑步奏虚皇;玉

  佩鸣时,都讲登坛朝玉帝。绛绡衣,星辰灿烂;美蒙冠,金碧交加。监坛

  神将狰狞,直日功曹猛勇。青龙隐隐来黄道,白鹤翩翩下紫宸。

  西门庆刚绕坛拈香下来,被左右就请到松鹤轩阁儿里,地铺锦毯,炉焚兽炭,那里坐去了。不一时,应伯爵、谢希大来到。唱毕喏,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银子,说道:“实告要送些茶儿来,路远。这些微意,权为一茶之需。”西门庆也不接,说道:“奈烦!自恁请你来陪我坐坐,又干这营生做什么?吴亲家这里点茶,我一总都有了。”应伯爵连忙又唱喏,说:“哥,真个?俺每还收了罢。”因望着谢希大说道:“都是你干这营生!我说哥不受,拿出来,倒惹他讪两句好的。”良久,吴大舅、花子由都到了。每人两盒细茶食来点茶,西门庆都令吴道官收了。吃毕茶,一同摆斋,咸食斋馔,点心汤饭,甚是丰洁。西门庆同吃了早斋。原来吴道官叫了个说书的,说西汉评话《鸿门会》。吴道官发了文书,走来陪坐,问:“哥儿今日来不来?”西门庆道,“正是,小顽还小哩,房下恐怕路远唬着他,来不的。到午间,拿他穿的衣服来,三宝面前,摄受过就是一般。”吴道官道:“小道也是这般计较,最好。”西门庆道:“别的倒也罢了,他只是有些小胆儿。家里三四个丫鬟连养娘轮流看视,只是害怕。猫狗都不敢到他跟前。”吴大舅道:“孩儿们好容易养活大──”正说着,只见玳安进来说:“里边桂姨、银姨使了李铭、吴惠送茶来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叫他进来。”李铭、吴惠两个拿着两个盒子跪下,揭开都是顶皮饼、松花饼、白糖万寿糕、玫瑰搽穰卷儿。西门庆俱令吴道官收了,因问李铭:“你每怎得知道?”李铭道:“小的早晨路见陈姑夫骑头口,问来,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。归家告诉桂姐、三妈说,旋约了吴银姐,才来了。多上复爹,本当亲来,不好来得,这粗茶儿与爹赏人罢了。”西门庆吩咐:“你两个等着吃斋。”吴道官一面让他二人下去,自有坐处,连手下人都饱食一顿。

  话休饶舌。到了午朝,拜表毕,吴道官预备了一张大插桌,又是一坛金华酒,又是哥儿的一顶青缎子绡金道髻,一件玄色[纟宁]丝道衣,一件绿云缎小衬衣,一双白绫小袜,一双青潞绸衲脸小履鞋,一根黄绒线绦,一道三宝位下的黄线索,一道子孙娘娘面前紫线索,一付银项圈条脱,刻着“金玉满堂,长命富贵”,一道朱书辟非黄绫符,上书着“太乙司命,桃延合康”八字,就扎在黄线索上,都用方盘盛着,又是四盘羹果,摆在桌上。差小童经袱内包着宛红纸经疏,将三朝做过法事,一一开载节次,请西门庆过了目,方才装入盒担内。共约八抬,送到西门庆家。西门庆甚是欢喜,快使棋童儿家去,叫赏道童两方手帕、一两银子。

  且说那日是潘金莲生日,有吴大妗子、潘姥姥、杨姑娘、郁大姐,都在月娘上房坐的。见庙里送了斋来,又是许多羹果插卓礼物,摆了四张桌子,还摆不下,都乱出来观看。金莲便道:“李大姐,你还不快出来看哩!你家儿子师父庙里送礼来了,又有他的小道冠髻,道衣儿。噫,你看,又是小履鞋儿!”孟玉楼走向前,拿起来手中看,说道:“大姐姐,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细,这小履鞋,白绫底儿,都是倒扣针儿方胜儿,锁的这云儿又且是好。我说他敢有老婆!不然,怎的扣捺的恁好针脚儿?”吴月娘道:“没的说。他出家人,那里有老婆!想必是雇人做的。”潘金莲接过来说:“道士有老婆,象王师父和大师父会挑的好汗巾儿,莫不是也有汉子?”王姑子道:“道士家,掩上个帽子,那里不去了!似俺这僧家,行动就认出来。”金莲说道:“我听得说,你住的观音寺背后就是玄明观。常言道:男僧寺对着女僧寺,没事也有事。”月娘道:“这六姐,好恁罗说白道的!”金莲道:“这个是他师父与他娘娘寄名的紫线锁。又是这个银脖项符牌儿,上面银打的八个字,带着且是好看。背面坠着他名字,吴什么元?”棋童道:“此是他师父起的法名吴应元。”金莲道:“这是个‘应’字。”叫道:“大姐姐,道士无礼,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?”月娘道:“你看不知礼!”因使李瓶儿:“你去抱了你儿子来,穿上这道衣,俺每瞧瞧好不好?”李瓶儿道:“他才睡下,又抱他出来?”金莲道:“不妨事,你揉醒他。”那李瓶儿真个去了。

  这潘金莲识字,取过红纸袋儿,扯出送来的经疏,看见上面西门庆底下同室人吴氏,旁边只有李氏,再没别人,心中就有几分不忿,拿与众人瞧:“你说贼三等儿九格的强人!你说他偏心不偏心?这上头只写着生孩子的,把俺每都是不在数的,都打到赘字号里去了。”孟玉楼问道:“可有大姐姐没有?”金莲道:“没有大姐姐倒好笑。”月娘道:“也罢了,有了一个,也就是一般。莫不你家有一队伍人,也都写上,惹的道士不笑话么?”金莲道:“俺每都是刘湛儿鬼儿么?比那个不出材的,那个不是十个月养的哩!”正说着,李瓶儿从前边抱了官哥儿来。孟玉楼道:“拿过衣服来,等我替哥哥穿。”李瓶儿抱着,孟玉楼替他戴上道髻儿,套上项牌和两道索,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儿闭着,半日不敢出气儿。玉楼把道衣替他穿上。吴月娘吩咐李瓶儿:“你把这经疏,拿个阡张头儿,亲往后边佛堂中,自家烧了罢。”那李瓶儿去了。玉楼抱弄孩子说道:“穿着这衣服,就是个小道士儿。”金莲接过来说道:“什么小道士儿,倒好象个小太乙儿!”被月娘正色说了两句道:“六姐,你这个什么话,孩儿们面上,快休恁的。”那金莲讪讪的不言了。一回,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,就哭起来。李瓶儿走来,连忙接过来,替他脱衣裳时,就拉了一抱裙奶屎。孟玉楼笑道:“好个吴应元,原来拉屎也有一托盘。”月娘连忙叫小玉拿草纸替他抹。不一时,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儿怀里睡着了。李瓶儿道:“小大哥原来困了,妈妈送你到前边睡去罢。”吴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,请大妗子、杨娘、潘姥姥众人出来吃斋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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