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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轻性命天伦遭惨变 豁眼界北里试嬉游

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吴趼人 4221 2021-03-31 16:45

  

  哈哈!你道那人是谁?原来是我父亲当日在杭州开的店里一个小伙计,姓黎,表字景翼,广东人氏。我见了他,为甚吃惊呢?只因见他穿了一身的重孝,不由的不吃一个惊。然而叙起他来,我又为甚么哈哈一笑?只因我这回见他之后,晓得他闹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,笑不得、怒不得,只得干笑两声,出出这口恶气。

  看官们听我叙来——

  这个人,他的父亲是个做官的,官名一个逵字,表字鸿甫。本来是福建的一个巡检,署过两回事,弄了几文,就在福州省城,盖造了一座小小花园,题名叫做水鸥小榭。生平欢喜做诗,在福建结交了好些官场名士,那水鸥小榭,就终年都是冠盖往来。日积月累的,就闹得亏空起来。大凡理财之道,积聚是极难,亏空是极易的。然而官场中的习气,又看得那亏空是极平常的事。所以越空越大,慢慢的闹得那水鸥小榭的门口,除了往来的冠盖之外,又多添了一班讨债鬼。这位黎鸿甫少尹,明知不得了,他便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带了一妻两妾三个儿子,逃了出来,撇了那水鸥小榭也不要了。走到杭州,安顿了家小,加捐了一个知县,进京办了引见,指省浙江,又到杭州候补去了。我父亲开着店的时候,也常常和官场交易,因此认识了他。

  他的三个儿子,大的叫慕枚,第二的就是这个景翼,第三的叫希铨。你道他们兄弟,为甚取了这么三个别致名字?只因他老子欢喜做诗上最基本的成分。认为它是超乎心物对立的中性的东西。实,做名士,便望他的儿子也学他那样。因此大的叫他仰慕袁枚,就叫慕枚;第二的叫他景企赵翼,就叫景翼;第三的叫他希冀蒋士铨,就叫希铨。他便这般希望儿子,谁知他的三个儿子,除了大的还略为通顺,其次两个,连字也认不得多少,却偏又要诌两句歪诗。当年鸿甫把景翼荐到我父亲店里,我到杭州时,他还在店里,所以认得他。

  当下相见毕,他就叙起别后之事来。原来鸿甫已经到了天津,在开平矿务局当差。家眷都搬到上海,住在虹口源坊衖。慕枚到台湾去谋事,死在台湾。鸿甫的老婆,上月在上海寓所死了,所以景翼穿了重孝。景翼把前事诉说已毕,又说道:“舍弟希铨,不幸昨日又亡故了。家父远在开平,我近来又连年赋闲,所以一切后事,都不能举办。我们忝在世交,所以特地来奉求借几块洋钱,料理后事。”我问他要多少。景翼道:“多也不敢望,只求借十元罢了。”我听说,就取了十元钱给他去了。

  

  过了两天,王端甫忽然气冲冲的走来,对我说道:“景翼这东西,真是个畜生!岂有此理!”我忙问甚么事。端甫道:“希铨才死了有多少天,他居然把他的弟妇卖了!”我道:“这还了得!卖到了甚么地方去了?”端甫道:“卖到妓院里去了!”我不觉顿足道:“可曾成交?”端甫道:“今天早起理学亦称“道学”。宋明儒学思想。汉儒治经专事名物训,人已经送去了。成交不成交,还没知道。”我道:“总要设法止住他才好。”端甫道:“我也为了这个,来和你商量。我今天打听了一早起,知道他卖在虹口广东妓院里面。我想不必和景翼那厮说话,我们只到妓院里,和他把人要回来再讲。所以特地来约同你去,因为你懂得广东话。”原来端甫是孟河人,不会说广东话。我笑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懂广东话呢?”端甫道:“你前两天和景翼说的,不是广东话么。”我道:“只怕他成了交,就是懂话也不中用。”端甫道:“所以要赶着办,迟了就怕误事。”我道:“把人要了出来,作何安置呢?也要预先筹画好了呀。”端甫道:“且要了出来再说。嫁总是要嫁的,他还没有圆过房,并且一无依靠的,又有了景翼那种大伯子,哪里能叫人家守呢。”我道:“此刻天气不早了,你就在这里吃了晚饭,我同你去走走罢。左右救出这个女子来,总是一件好事。”端甫答应了。

  饭后便叫了两辆东洋车,同到虹口去。那一条巷子叫同顺里。走了进去,只见两边的人家,都是乌里八糟的。走到一家门前,端甫带着我进去,一直上到楼上。这一间楼面,便隔做了两间。楼梯口上,挂了一盏洋铁洋油灯,黑暗异常。入到房里,只见安设着一张板床,高高的挂了一顶洋布帐子。床前摆了一张杉木抽屉桌子,靠窗口一张杉木八仙桌,桌上放着一盏没有磁罩的洋灯,那玻璃灯筒儿,已是熏得漆黑焦黄的了。还有一个大瓦钵,满满的盛着一钵切碎的西瓜皮,七横入竖的放着几双毛竹筷子。我头一次到这等地方,不觉暗暗称奇,只得将就坐下。便有两上女子上来招呼,一般的都是生就一张黄面,穿了一套拷绸衫裤,脚下没有穿袜,拖了一双皮鞋,一个眼皮上还长了一个大疤,都前来问贵姓。我道:“我们不是来打茶围的,要来问你们一句话,你去把你们鸨母叫了上来。”那一个便去了。我便问端甫,可认得希铨的妻子。端甫道:“我同他同居,怎么不认得。”

  一会儿,那鸨妇上来了。我问他道:“听说你这里新来一个姑娘,为甚么不见?”鸨妇脸上现了错愕之色,回眼望一望端甫,又望着我道:“没有呀。”说话时,那两个妓女,又在那里交头接耳。我冷笑道:“今天姓黎的送来一个人,还没有么?”鸨妇道:“委实没有。我家现在只有这两个。”我道:“这姓黎的所卖的人,是他自己的弟妇,如果送到这里,你好好的实说,交了出来,我们不难为你。如果已经成交,我们还可以代你追回身价。你倘是买了不交出来,你可小心点!”鸨妇慌忙道:“没有,没有!你老爷吩咐过,如果他送来我这里,也断不敢买了。”我把这番问答,告诉了端甫。端甫道:“我懂得。我打听得明明白白的,怎么说没有!”我对鸨妇道:“我们是打听明白了来的,你如果不交出人来,我们先要在这里搜一搜。”鸨妇笑道:“两位要搜,只管搜就是。难道我有这么大的胆,敢藏过一个人。我老实说了罢,人是送来看过的,因为身价不曾讲成。我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别样葛藤,幸得两位今夜来,不然,等买成了才晓得,那就受累了。”我道:“他明明带到你这里来的,怎么不在这里?你这句话有点靠不住。”鸨妇道:“或者他又带到别处去看,也难说的。吃这个门户饭的,不止我这一家。”我听了,又告诉了端甫,只得罢休。当下又交代了几句万不可买的话,方才出来,与端甫分手。约定明日早上,我去看他,顺便觑景翼动静,然后分投回去。

  德泉问事情办得妥么。我道:“事情不曾办妥,却开了个眼界。我向来不曾到过妓院,今日算是头一次。常时听见人说甚么花天酒地,以为是一个好去处,却不道是这么一个地方解蔽》:“心未尝不两也,然而有所谓一。”,真是耳闻不如目见了。”德泉道:“是怎么样地方?”我就把所见的,一一说了。德泉笑道:“那是最坏的地方。有好的,你没有见过。多咱我同你去打一个茶围,你便知道了。”说时,恰好有人送了一张条子来,德泉看了笑道:“那有这等巧事!说要打茶围,果然就有人请你吃花酒了。”说罢,把那条子递给我看。原来是赵小云请德泉和我到尚仁里黄银宝处吃酒。那一张请客条子,是用红纸反过来写的。德泉便对来人说:“就来。”原来赵小云自从卖了那小火轮之后,曾来过两次,同我也相熟了,所以请德泉便顺带着请我。我意思要不去。德泉道:“这吃花酒本来不是一件正经事,不过去开开眼界罢了。只去一次,下次不去,有甚么要紧呢。”看看钟才九点一刻,于是穿了长衣,同德泉慢慢的走去。在路上,德泉说起小云近日总算翻了一个大身,被一个马矿师聘了去,每月薪水二百二十两,所以就阔起来了。这是制造局里几吊钱一个月的学生。你想,值得到二百多两的价值,才给人家几吊钱,叫人家怎么样肯呢!”我道:“然而既是倒贴了他膏火教出来的,也要念念这个学出本事的源头。”德泉道:“自然做学生的也要思念本源,但是你要用他呀。搁着他不用,他自然不能不出来谋事了。”我道:“化了钱,教出了人材,却被外人去用,其实也不值得。”德泉道:“这个岂止一个赵小云,曾文正和李合肥,从前派美国的学生,回来之后,去做洋行买办,当律师翻译的,不知多少呢。”一面说着话,不觉走到了,便入门一径登楼。

  这一登楼,有分教:涉足偶来花世界,猜拳酣战酒将军。

  不知此回赴席,有无怪现状,且待下回再记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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