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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错绾红丝尔虞我诈重温香梦妾爱郎痴

人海潮 网蛛生 10987 2022-07-29 20:45

  

  话说王散客同空冀、璧如在一洞天品茗,空冀倒一杯茶给散客,散客搁在桌子上,并不呷。一招手,走进两位白衣女郎来,一人拧上一把手巾,一人叫一声王先生,忙去捧上一壶茶,另外一只高脚玻璃杯,随手倒满一杯茶,搭讪着道:“王先生,你今晚来得很晏,可是在什么地方应酬?汪先生、文先生可在一起?今天还要来么?”散客道:“不见得来了。”那女郎眼波一横,屁股一扭,走出亭去。空冀对散客道:“老哥这地方吃茶吃得熟极了。”散客道:“新年几天,每晚在这儿,小帐多给了一些,她们就像爷一般奉承你。”璧如道:“女儿待爷,却没有这样亲热,我看要更进一层哩。”散客道:“可是这许多女堂倌里,只有一位生得不差,芳名叫小玲,的确玲珑婉转,我见犹怜,可惜只做得半个月,现在已经辞职,怕名花有主,不再来做茶博士了。”空冀道:“足见有目同赏,小玲我也有一面之缘。对于你那‘玲珑婉转’四个字,委实是个确评。”正说时,一位白衣女郎又来冲茶。散客问道:“你可知小玲究竟嫁人没有?”那人并不回答,冷冷的道:“一样是自来水,你只管要问小玲小玲,小玲泡茶不见得碗边上留些胭脂香粉给你们尝的,你们还要牵记她眯甚?”空冀插嘴道:“一些儿不差,便是你,也不见得输小玲。”那女郎听得称赞自己,迷花朵眼,和空冀敷衍。空冀问她叫什么名字?”她笑了一笑道:“难听煞的,我叫金珠。”空冀道:“很好。”又问你嫁过人吗?她翻了一翻白眼。璧如呆坐着,不耐烦起来,叫一声“哙!”那女郎回过头来道:“什么?”璧如说:“我问你冲的究竟是开水是迷汤?”那女郎一笑自去。空冀笑着:“这座亭子,本来人家都称做孟婆亭,喝了亭子里的茶,要迷着本性的。现在看起来,一些儿不差。”

  散客呷了一口茶,问道:“你们二位可是新利查一径到这里?”空冀点点头。散客道:“刚才我说的楼东杰,新近办理一起案子,委实很有趣味。”空冀道:“我正要问你究竟怎样一回事?”散客道:“我那朋友汪寒波,有一位表兄,叫金子明的,在浦东地方挣下十来万家业,从小攀亲攀的本乡陆友吾的女儿叫清娴。陆家家计虽不及金姓,可是地方上很有势力,一向瞧不起金姓。二年前陆友吾迁家到海上,清娴进一所私立学校读书,读不到半年,转学到爱妈女校。那爱妈女校,出名淌白养成所,清娴就自由恋爱起来,姘识了一个做文明戏的小白脸,珠胎暗结,弄得秽声四布。消息传到金子明耳中,金子明哪里还敢纳娶,只苦无凭无据,说不出退婚那句话。直至去年五月里,陆宅遣媒人来授意,略谓彼此年事已长,不来纳娶,将来发生意外,不负责任。子明一想,延宕下去,也不是道理,姑且娶来,另寻破绽,提出正式离婚。打定主义,选吉纳娶。完婚那天,便是去年十二月初一。只是陆女士既有了所欢,怎肯随便嫁人,其中自有缘故。一层陆友吾面子上人,既把女儿从小攀给金姓,现在说不出第二句话,说出来,翻要赔偿金姓一笔损失。第二层友吾一向工于心计的,暗暗打算,女儿的名气,早已破产了,嫁给金姓,一定不能全始全终,不如串通女儿,捞取金姓小子一笔造孽钱,也好让女儿吃着半世,料想金子明一个乡下财主,爷娘早已过世,又没兄弟亲戚帮忙,决计跳不出我这个圈套。当下和女儿细细定下计划,女儿乐得眉开眼笑。到得十二月初一,欢欢喜喜的打扮做新娘,一群老同学都来说笑她道:“你自命为先觉的,竭力提倡改革专制婚姻,怎样自己牺牲在专制婚姻下,未免说不过去吧。”清娴但笑而不言。当时子明在上海借了旅馆结婚,迎娶过门,清娴一见子明是个委琐丈夫。绝无昂藏气概,早已胸有成竹,第一宵红烛光中,便分床而睡。子明耗了不少金钱与精力,只落得长夜度凄清,独拥鸳衾睡,心中越想越恨,回到浦东家里,依旧一床之间,俨然吴越,春宵寂寂,不度玉门关。子明由怨生愤,按捺不住心头火发,便和新娘大闹一场,新娘哭哭啼啼,回到上海家里,隔下一天便起诉地方厅,请求与金子明离异,提出理由绝奇,大略说被告是个天阉,缺乏生殖能力,原告自嫁给被告后,被告不能尽丈夫闺房内应尽的义务,使原告丧失人生的乐趣,为此要求离异。堂上对于这起案子,认为破天荒,开庭审理,凭一面之辞,也无从下断,照例委官医调验。根据官医报告书上说,天阉虽则不是,有否生殖能力,以及能否尽丈夫义务,使相手方面得到实际上的快乐,那是无从检查起,堂上只觉得非常棘手。加着原告方面,言辞决裂,丝毫没有和解希望。并且关于离婚上附带条件很凶,第一项,赔偿妆奁费用二万两。第二项,赔偿名誉损失费五万两。被告方面,对于离婚问题,本无异议,求之不得,只为着承认离异之后,附带条件不得不承认,因此只有挺身调验,自己不承认缺乏生殖能力。无如相手方面,陆清娴女士,在堂上绝不羞涩,侃侃而谈,挖苦得被告无容身之地。被告金子明到此地位,真是含冤莫白,这又不好像卖膏药一样,灵不灵当场试验的,只恨着英雄无用武之地,捧锥而泣。正无路可走之际,子明的表弟汪寒波,那天听得我讲起楼东杰,是一位智多星,他便写信给表兄,约他来申,和东杰商量,果然东杰奇计横生,只偷偷地进一张状纸,吓得对方掩旗息鼓,不敢漏脸。现在对方允许倒贴被告一万块钱损失费,子明还不肯答应,定要弄个花落水流,方出心头之恨。”散客说着,呷一杯茶,空冀等一齐要他说出妙策来。散客道:“你们二位试想,有什么妙策,可以立刻退得这路兵马?”空冀道:“我们哪里想得出,想得出了,也好做律师去哩,你快说出来罢。”散客笑了一笑道:“那真意想不到,说穿了,一钱不值。这便叫‘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’。东杰只静默了三分钟,想出这条计划来。他拟的那张状词,仿佛医生丢开了以前各方,另辟一条生路走走。他不顾离婚不离婚,天阉不天阉,另案起诉,却又抄着对方老文章,反控陆清娴是个石女,怕不能尽生男育女,接续后嗣的责任,要求堂上检验。对方一闻此讯,好像冷水渥了背,清娴暗想,我面子上是个处女,其实小孩子早已养过,现在要我去检验,那末这个秘密机关,怎好当场败露哩。一败露,非但控拆他天阉不能成立,自身处女不贞,罪有应得呢。当时父女两人,想不到对方有这一记冷拳,只索急得走投无路,一面清娴装病,一面挽调人出来,向金子明和解。金子明落得搭搭架子,要求五万两银子损失费。对方已允许一万元,这一个计划,狠不狠,真所谓‘棋高一着,扎手缚脚’。”空冀、璧如听得,一齐惊叹不已。璧如道:“这也好算得‘即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’,强人又遇强人手。”空冀道:“倒不是啊,古语说‘讼则终凶’只是金子明有一万到手,可已则已,更有什么凯觎呢?”散客道:“今晚依楼东杰的意思,再要对方多出一些,自向堂上具结销案。我想对方多出几个钱总办得到,只是要堂上取销诉讼,却一时三刻收不落那扇篷咧。”说吧,散客呷了一口茶,招招手,白衣女郎走来,散客一起给她六角小洋。空冀等致谢一声。又问散客近日作些什么正事?散客道:“上午在云霞路中国文学函授学校办事,吃过饭就没有正事。”空冀道:“原来中国文学函授学校,你也有分的。报纸上近几日登得五花八门,说校长是北京陈遗老、凌近老,这两扇活招牌,你们怎样去弄到的啊?本领可也不小。”散客道:“都是文小雨一人包办,我却不知其细。”空冀道:“原来文小雨的主任,只是我在广告上,怎么独不见小雨的名字呢?”散客道:“你怎说不见,他主任的名字,排着大号铅字,不过用的别署罢了。”璧如插嘴道:“文小雨别署,好像叫什么‘铁珠山人’,是不是?”散客道:“他现在又换了,叫‘醋海余生’。”空冀道:“这个名字,报上见过的,算什么意思呢?”散客道:“他其中自然一段隐情,不肯告诉人,只推说这是晚号。”璧如笑道:“小雨今年不满三十岁,已经题了晚号,难道在那里等死吗?”散客道:“他的晚号,不是这们讲的。他说有一天送晚娘到家里,行船遇风,在路上搁浅了一星期,回去见爷,爷不相信,冤枉小雨同晚娘在那里开房间,要把小雨置之死地,吓得小雨逃回上海,经此一场醋海风波,小雨却深幸在晚娘身上得着这一个晚号,以示不忘。”

  

  当下璧如回进房里,坐卧不安,想到玉吾胆大妄为,老大替他担心。要想再往游艺场找他,怕一时找不到,只有明天再说。放下惊心,解衣入睡不提。且说玉吾方才在新利查门口,叫一辆黄包车,回转九寿里。经过跑马厅一苹香门口,里面走出一个女子来,装饰虽不十分华丽,却还眉目娟秀,丰致楚楚,当在电灯光下,秋波对玉吾掠过。玉吾心中一怔,那女子一见玉吾站着不走,也只管出神。玉吾的车子已过三马路口,回头望望,只见那女子呆呆站着。玉吾猛然想起前情,吩咐停车,跳下车来,那女子对玉吾招招手,玉吾付讫车资,走上前去,再端相一会,失声道:“咦,你怎会在这里?”那女子也十分诧异,笑对玉吾道:“我哪会再碰见你,你上海几时来的?”玉吾道:“我来了好久,你这副打扮,不比从前,现在做些什么?”那女子面上一红道:“这里讲话不便,我们到那里去坐坐罢。”玉吾道:“到什么地方去呢?”那女子道:“游艺场看灯会罢。”玉吾道:“也好。”两人慢吞吞踱到游艺场门口,售票入内,找到公园里一块僻静地方坐下。玉吾道:“你怎会到上海来呢?”那女子眼圈一红,凄然道:“一言难尽。从前我自问要死在船上的了,不想还能够逃出虎口。”玉吾道:“我回想从前那一个惊吓,心有余悸,此时险些儿性命送掉,葬身在南溟河中。”那女子道:“我也替你十分担心,吓得抖作一团。其实他们只要钱钞,血案是不敢犯的,犯了要不能漏脸。”玉吾道:“你究竟怎样入他们的掌握?现在不妨讲讲。”那女子道:“我十三岁上,给阿叔卖在他们船上的,他们更有一位老头儿,买我时当女儿的。后来那老头儿死了,只剩两个儿子。那时候我便不堪设想,名声帮他们做捉牙虫生意,其实早变了跳板船上的姑娘,差不多把我当作钩子上的饵。开船出去,到处钓鱼,只等鱼儿一上钩子,他们便无法无天,非把那人的衣服都剥掉,不放上岸。我身在他们掌握之中,性命攸关,哪敢不做他们的猎犬,受他们指使。可怜两年之中,眼见害了不知多少人,有的才踏到船上,便给他们生敲活剥,剥得精赤条条,放他上岸。有的沉溺数月,家破人亡,真说不尽的伤心惨目。所以当时你问我假哭怎会出眼泪,我对你说何尝是假哭,只要心中想到悲境,眼泪顿时淌下。……”

  玉吾忙问:“你怎样跳出火坑的呢?”那女子叹了一口气道:“说也心伤。

  拚着九死一生,逃出来的。当时起因,便在你身上。”玉吾惊道:“怎样在我身上呢?”那女子道:“我不曾劈了你的巴,他们自不甘心,便要置我死地。”玉吾道:“怎叫劈巴,我不懂呀!”那女子道:“他们的切口,客人袋里有多少钱,统要我摸去了,放他走路,这就叫劈巴。那一晚他们晓得你身畔有一只皮夹子,我没有拿你,便把三钱鸦片烟,要我生吞。我哭了一场,正想吞下,了我残生。既而一转念,还是寻条生路,求生不得,死也无怨。当下趁他们不备,逃到荒野里,宿在荒坟上几口乱棺中间,一日一夜,清早又逃到南溟塘口,趁一艘柴船,径到上海,才算得死里逃生。”玉吾听得,捏一把汗,握握那人的手道:“好了好了,只是后来怎样?”那女子道:“我到了这里,举目无亲,坐到荐头店里,他们送我上一家郑公馆帮佣,现在郑公馆里的少爷,不当我佣人了。”说着两腮顿时飞上一朵红云。玉吾还不明白,问道:“你在公馆里帮佣,怎么不当你佣人,难道已歇了么?”那人把玉吾的手紧紧一捻,眼波一横,玉吾才始明白,笑道:“你现在是人家姨太太了。”那女子然道:“不好算姨太太,服事服事人家姨太太罢了。”玉吾道:“我们难得再有相见之日,想起当初事,十分冒险,我要问你,那天你不是有意给圈套我钻吗?”那女子道:“这却不是,我心爱你。”玉吾道:“不对呀,你心爱我,不该引我到你船上,给惊吓我吃。”那女子道:“你有所不知,那天他们俩一个到苏州买药去了,一个在镇上赌钱,他时常终夜不归的,因此我胆大招你上船,谁知他输干瘪了回来拿钱,见你一双鞋子在前舱,他怕在镇上发作,惹人注意,开到塘岸上去剥你的皮子。”玉吾听得,伸伸舌子道:“那要谢谢你一片好心,还我衣服不算,连皮夹里的钞原封不动。”那女子道:“我行了这个好心,所以今天有好报。”说着伸出一只手来,给玉吾瞧道:“你认得这只戒指是谁的啊?”玉吾一望,是自己一只白银嵌黑字戒指,当初放在皮夹里的,摩挲着道:“难得还在你手上,戒面有个玉字,你戴着不受嫌疑吗?”那女子道:“无妨,你只一玉字,我小名叫阿凤,现在我改名玉凤,人家统叫我玉凤,你以后也叫我玉凤。吾这只戒指,当时不告而取,便打算做个纪念。现在碰见你面,可要还你么?”玉吾道:“承你一片真爱,我那只戒指,虽不值几文,送你永远做个纪念吧。”玉凤道:“你以后一径住在上海么?”玉吾道:“偶来逛逛,不久便要回去。”玉凤听得,抑郁不乐。玉吾道:“你今晚到一苹香,有何够当?”玉凤道:“老太爷到杭州去后,太太和奶奶少爷等,每天在一苹吃大菜浴,我刚才送太太到那里,正想回去,霍地碰见你,那时我不招呼你,怕你不认识我了。”玉吾道:“我和你有一宿之缘,外加受过风波,怎会忘记,只因见你这副大家装束,不敢轻意招呼你。”玉凤道:“我现在的状况,虽则实际上没有甚么道理,安闲度日,已算得是天堂仙界。”玉吾正要问她详细时,灯会出发,人声潮沸。两人走出公园,挤向人丛中,看了一个圈子灯会。玉吾不耐烦道:“这里闹得很,我们外面去吧。”玉凤跟着玉吾,走出游艺场。无如玉吾道路不熟,一直走到白克路劳合路那边野鸡窠里去,弄得玉凤莫名其妙。玉凤道:“你到哪里去?只顾莽撞。”

  玉吾道:“不瞒你说,我不熟路径,随便走走。”玉凤道:“你痴了,到这里来做甚么?”玉吾道:“那么我跟你走吧。”玉凤道:“这里我也不大熟悉。”玉吾道:“那末叫黄包车到一苹香好么?”玉凤道:“去不得,我们全家在那里。”玉吾想了一想道:“孟渊旅馆附近,二马路口有一家旅馆,甚么招牌忘记了,我们那边去吧。”玉凤道:“也好。”

  当下叫两部黄包车,径到二马路大新街口,玉吾一望,叫新旅馆,匆匆入内,开一间二元四角中等房间,自有茶房送上面水茶壶,两人坐下密谈。玉凤道:“今晚吾至多再陪你一句钟,不能多耽搁,隔天我准备掉个枪花,在外陪你一天。”玉吾听得,未免扫兴。”玉凤道:“你倘常在上海,我们叙会的日子正多,何必怏怏。”玉吾不响,只拉着玉凤的手,嘻皮笑脸道:“你还记得起南溟河边,那艘船幌幌不定么?”玉凤对玉吾瞅了一眼。玉吾又道:“我名玉吾,你戴上我一只戒指,也叫起玉凤来,真算得窃玉偷香。”玉凤道:“你不舍得一只戒指,我便奉还你。”玉吾道:“我不要了,你另送我一只。”玉凤道:“我没有戒指送你。”玉吾道:“我不信你身上没有戒指,让我来搜。”玉凤对玉吾秋波一瞄道:“你别胡缠,当初我把戒指送你,你很搭架子,现在你要我戒指,我难难你呢!”玉吾拖她坐在身上,掠掠她的鬓发道:“你近来丰腴得多了。”

  玉凤道:“你近来觉得瘦损一些。”玉吾道:“你安闲自在,当然会得胖。我日日想戴戒指,焉得不瘦,怕我的指头一瘦,你上回给我戴过的那只戒指,要嫌宽了。”玉凤伸手把玉吾拧了一把,站起身来,将房门乒的一声推上,惊觉了隔壁房间里一对戴戒指的,开门出来,叫茶房倒一盆面水,各人揩一把面。那茶房冷着脸,把一张帐单授上,那人嘴一越,叫他放在桌上。一回儿,那男子摸出一张五元钞票给女子,女子笑逐颜开,告辞而去。那男子摸出香烟匣子,抽一支香烟猛吸一阵,把帐单一瞧,心中好生不快。

  看官,你道此人是谁?便是王散客。王散客和刚才那个女子老四,早有眉目,当日在游艺场约定开新旅馆,先到先开,牌子上只要写王三两字,便算暗记号。那老四是个三点水之流亚,王散客出游艺场,到新旅馆一望牌子上,还没有王三字样,即便开了一个一块八角小房间坐守。守了一刻钟,老四不失约,果然翩然自至。公事已毕,老四犹顾而之他。散客本来十分惧内,不敢逗留在外,正想溜之乎也,茶房送上帐单,散客对着不快,所以不快的原由,并非散客没有付过钱,一时付不出,其中自有道理。上海的旅馆,不论大小,每夜总是满坑塞谷,越是小弄堂里,鹁鸽箱旅馆,生意越好,往往有十个房间,一天卖二十次三十次,捉摸不定。照例有行李的客人,房资五天一结。开房间时,不消付得。没行李的客人,进房先付,临走开帐单,结算清楚。后来给一批精刮朋友弄糟了,往往开房间时,一问房价一元八角,当付大洋贰元,堂堂皇皇住下,不到天明,溜之大吉,茶房替他算算,一元八角,加小帐一角八分,已是一元九角八分,两块钱只剩得二分,外小帐已无着,茶房徒唤奈何。当开房间时,又不能嫌他两块钱不够,没法想,只有运用哀克司眼光鉴别,见客人不过夜,事毕回衙之际,连忙送上帐单,这张帐单,简实讨小帐的帖子,客人接到手里一瞧,至少给他两毛钱。那时王散客对着帐单不快,实因眼见那茶房,冷脸相向,心想要我小帐,应该和颜悦色,决没有鼓着脸子硬讨,所以不接受他,叫他放在桌上。

  这里散客正在懊恼,茶房又进来泡一次茶。散客站起身来道:“我知照你,有朋友来探我,你叫他坐下一坐,我在对过吃点心,马上就来。”茶房只有唯唯受命。从此茶房非但外小帐依然不到手,连那一间房间,只好空关一夜,不敢卖掉,也算小不忍乱大谋,连累老板,损失一元八角。闲言少表,且说王散客走出旅馆,跳上黄包车,径回界路家里,敲门登楼。他老夫人已香梦沉酣,散客轻轻解衣,一骨碌滚到里床,假作呼呼入睡。夫人醒来,推推散客,散客装作呓语。夫人道:“你来了几时?”散客道:“我已一觉醒来。”夫人道:“你几点钟睡的?”散客道:“好像十点钟。”夫人啐了一口道:“我已十一点钟睡的,十点钟还没有睡哩。”散客道:“家里的钟,大概不准了。”夫人道:“你的钟最准,此刻几时呢?”散客瞧一瞧手表道:“十二点刚到。”夫人道:“你那只手表怕永远是十二点钟了。”散客道:“别多吵吧,我好睡得很。”夫人道:“你在外边干下甚么事情,回来这样好睡?”散客道:“有话明天讲,此刻我睡熟了。”夫人道:“你睡熟了,还能够说话,那倒佩服你。”散客不响只管蒙头而睡,也不知夫人唠叨到几时。一宵易过,明日清晨,正在之际,下面女佣走上楼道:“少爷有电话。”王夫人道:“一早谁打来的呀?”女佣道:“好像女人口音。”散客听得,一骨碌跳下床来,赶忙去听电话。谁知后身衣服,给夫人一把扯住。散客身子一强,只听哗喇一声。正是:

  晴空飘落桃花片,粘着游丝解脱难。

  不知王散客是否去听得电话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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