绝技曾经擅古今,微权造化不能侵。
世人莫道形难变,欲变形骸先变心。
却说三官大帝,各自将田万??的功绩,应得赐福,及本身所行罪孽,合当赦免,其所受之奇厄,亦宜更变解除,一一详细声明,草成疏文,申闻上帝。玉帝见了疏文,心中大喜,道:“世间有这样一个平民,救济了无数饥民,自宜给与厚爵。其本身所受奇形,亦宜更变。”随即差殿前一个仙官,降下凡世间,与田北平变形换面。这仙官领了玉旨,随驾祥云,降下凡世。说道:“吾乃上帝殿前,一个变形使者,又叫做人匠的便是。世上的人,只晓得那五官四肢与规模举动,都是天地生成,父母养就。胞胎落地的时节,就定下好歹,以后再改不得的。
那里知道,冥冥之中,有我这个变形使者,能把蘧?Z戚施,变作潘安宋玉。又能把潘安宋玉,变做蘧?Z戚施。就如今日三官大帝,因为田北平行了善事,一齐奏过玉皇,玉皇差我下去,替他改形换面,变做一个美貌男人。你要晓得,不是我加厚于他,要奉承财主,帮衬贵人。这都是他自己积德,感劝神明,故此有这心广体胖的效验。也有富贵之人,做事不好,被我在他梦寐之中,用此斧鉴,把那绝好的形容,变做极丑的相貌,也不曾放过了。他话休絮,烦我且到田北平家里去走一遭来。”
正是:
奉劝世人休碌碌,举头三尺有神明。
且说田北平,一日与吴氏闲坐说道:“娘子我和你,自从唐公做主,当面劝诲一番,回家成了亲事,光阴易过,不觉也是半年了。”吴氏道:“我想邹、何二位小姐与我三个,都是一样的人。偏是他们有福,弄脱了身子,独我一个命苦,罚在这边受罪。”北平道:“那些闲话,都不要提了。只是一件,我家的田义,解了十万银子,到边上去散军。为甚么去了许久,还不见回来。”吴氏道:“想必也就来到了。”二人说话之间,只听得大门外鸣锣而进。吴氏着了一惊,道:“是甚么人,你出去看来。”北平走出厅堂,问道:“列位来做甚么,莫非是撮把戏的么?”报子道:“不是,我们是报喜的。”北平道:“我家没人读书,又没赴考,有甚么喜事报得。”报子道:“这桩喜事,若还是读书赴考出来的,就不奇了。妙在平地一声雷,方才诧异。快请田老爷出来。”北平道:“区区就姓田。”
报子道:“我们不信,你就是田老爷?”北平道:“你若不信,但看我身上脸上,那一件不是阙的。”报子道:“既是田老爷,取笔砚出来,写了赏帖,好看喜帖。”北平道:“要我多少?”
报子道:“只要一万。”北平道:“多大的喜事,要我这些。”
报子道:“还你值得就是,快写。”北平道:“也罢,写一千罢。若还不值,我是没有的。”报子道:“恭喜老爷,你为输饷助边的事,封了极大的官职,连盛价田义,也做了显宦了。
为输财,主人位列公侯伯,仆从为官又进阶。”北平道:“封我做甚么官?”报子道:“封你做尚义君。”北平道:“不曾见有这个官衔。”报子道:“这是古时的名号,近来没有。战国时节,齐有孟尝君,楚有春申君,赵有平原君,魏有信陵君。
朝廷论你的功绩,说封侯又太重,授官又太轻,故此于五等诸侯之外,又想出这个名号来。以后人见了你,都要称千岁。”
遂取出报帖来说道:“这是报你的,这是报盛价的。朝廷的敕命,就是你盛价赍来,明日就到家了。”北平道:“这等,请在前厅少坐。待我央房下看了报帖出来,打发你们。”北平拿了报帖,欢喜道:“竟有这等奇事,娘子快来。”吴氏道:“有何奇怪,既没有人命干连,又不怕红颜厮害,何须这等惊骇。
”北平摇摇摆摆,笑道:“并无惊骇,还有奇快,这是我否多生泰。娘子你一向憎嫌我,如今不敢相欺,做了个小小的千岁,挚带你做一位大大的娘娘了。报单在这里,央你念一念。”吴氏念道:“捷报贵府老爷田,以助饷有功,蒙经略唐特本题叙,奉圣旨高封尚义君,位列公侯下。呀,果然封荫了。”北平道:“还有威风的事哩,连我那个雄,也做了命官。我如今是老爷的老爷,你如今是奶奶的奶奶了。”又付报单与吴氏,吴氏看了道:“呀,果然他做了官。”北平道:“拿来我贴在壁上。”
吴氏背喜道:“不想这痴人,竟有这般痴福。一般的桃柳三春,不在我熏获半载。如今这副封诰,少不得是我受了。”对北平道:“这等,命下了不曾?”北平道:“就是田义赍诏,明日就回来了。”吴氏道:“既然如此,朝廷的旨意,是亵渎不得的。须要斋戒沐浴一番,才好接诏。快叫丫环,烧一锅热汤,洗一个大澡,把身子弄洁净些,也好顶冠束带。”北平道:“说得有理。这等快些烧香汤,等我沐裕”吴氏道:“你在这里等候,我去叫丫环送来。”
安得瞿唐三峡水,浴去村郎满面尘。
北平道:“毕竟是宦家出来的,晓得这样礼数。若把我们,那里知道。待我预先脱了衣服来。”丫环持了浴盆,又携了汤桶水杓等物,一齐送得进来道:“汤在这里,盆在这里,请爬下去洗裕”北平道:“你要在这里伏事,我今日这个澡,比不得往常,要像那杀猪宰羊的一般,一边洗一边刮,就等我忍些疼痛,也说不得,总是要洁静为主。是便是了,我闻得人说,书上有句成语,叫做沐猴而冠,我如今要戴朝冠。这一沐也断不可少。先将头发里面洗起,快些动手。”变形使者站在北平背后,等丫环动手洗浴,方好与他改形。谁知那丫环略洗得一两把,便道:“这样臭身子,那里被他熏得过。不如走了开去,等他自己好洗。桶内香汤易倒,盆中臭气难闻。少停出卖肥水,只要一钱一斤。”悄地走得去了,变形使者暗地道:“他那丫环去了,我不如变做丫环,替他洗裕在水盆里面改造,又分外变得快些。且待我自家先变了丫环来好替改造。”正是:要变他人先变己,就将己法变他人。
变形使者变了丫环,先舀汤灌入口内。北平道:“为甚么原故,竟灌在口里来。哦,想是要替我洗肚肠了。便吃他些下去,濯濯肝肠,浇浇心腑,便吃口香汤也无碍。”使者又舀浴汤,浇在头发里面,又取物洒在眼内。”北平道:“呵呀,甚么东西,迷了眼,快替我揉一揉。”使者替他揉了眼睛,北平道:“脸上要紧,替我多打几下。不但洗去尘垢,遇疤好一处,都要用心沙汰。”使者将推刨,从头至尾浑身刨了一回。北平道:“刮洗这肌肤,用了猛力,我虽痛楚也甘捱。”使者用一手着胸,一手着背,用力按了一回。北平道:“若然把我背后胸前肉,推去得净更好。”使者又将他的脚扯了,伸缩一顿。
北平道:“任你摩筋按骨,缩去伸来。你弄了这半日,也辛苦了,让你去罢。待我自己揩干身子,好穿衣服。”使者背后道:“将他一身缺陷,都补完了,回覆上帝去罢。”正是:心头若少崎岖事,世上应无缺陷人。
北平揩了身子,穿了衣服。看壁上道:“好奇怪,方才吃下些水去,竟像换了一副肚肠。这报单上的字,起先识不上几个,如今都念得出了,难道是我福至心灵,竟把聪明孔窍都洗开了不成。娘子快来。”吴氏带了丫环出来,见了北平,着一惊道:“这是甚么客人,大爷往那里去了。”北平道:“娘子又来取笑,我就是大爷,那里还有第二个。”吴氏道:“呀,好奇怪,声音是他,怎么形像竟变了。你且走几步看。”北平走了几步,吴氏道:“一发奇怪,连走也不跷,背也不驼了。”
丫环向北平身上嗅了一顿,又取手看了一看道:“大娘你看他身上的皮肉,白也白了许多,光也光了许多,连那三样臭气,都闻不出了。”北平道:“都是刮洗得到的原故。娘子也难为他,费了半日工夫,替我从头至脚,没有一件不洗到。”丫环道:“这等你见鬼了。我只洗得一两把,就跑了进去,何曾费甚么工夫。”北平大惊道:“呀,这等说起来,就果然奇怪了,快取镜子来,待我照一照看。”丫环取了镜子,北平接了一照,大惊道:“呀,这是甚么缘故。”吴氏道:“一定是神明之力了。或者该有这些造化,替你脱胎换骨,重做一副人身,也不可知。只是变得太骤,所以更奇。花面村郎,蛇皮俗子,眼睁睁立换胞胎。”北平道:“你们但知我形容改变,还不晓得我肚子里面,也明白了许多。竟不像以前骼突了。”吴氏道:“茅塞顿开,分明是奇福来了,相貌随心更改,莫道世界上无神明。亲眼见的,还有甚么疑猜。”宜春背后说道:“样样都变过了,只有那件要紧的东西,不知可曾变过,也要待我试他一试才好。”吴氏道:“我方才得了封荫之报,还只有三分欢喜,如今到有十分了。说不得我今晚先破私囊,备一席喜酒,一来拜谢天地,二来恭贺你的形海只是一件,恐怕那看经念佛的知道了,又要还起俗来,就有许多不便了。以前还尽那红颜债,到今宵才有一个笑容开。还愿你留住原形,等待那吃醋的来。”
北平道:“娘子,你到是个佳人,我却不是才子。今晚上我到是寻常欢喜,娘子是十分凑意了。”吴氏斜眼向北平头上指了一下,走入房里去了。北平大笑,也走进房而去。
却说邹小姐在静室里,对何小姐说道:“妹子,我和你避俗以来,光阴迅速,不觉已是一载有余,后来的那一个,倒安然做了家婆,与他睡了半年,也不曾被臭气熏死。我们两个早知如此,悔不当初,为甚么不权忍一忍。或者如入芝兰之室,久而不闻其香,也不可知。如今囚禁在此,几时才得出头。”
何小姐道:“闻得那个孽障,为助边的事,封了尚义君,眼见这位诰命夫人,要让与别人做了。请问姐姐,你还是让他不让他。”邹小姐道:“休提封诰,说将来教人醋倒。凤头冠送与人穿戴,顶头的钱财不见分毫。我心上气不过,要走过去与他争论一番。只是当初的话太说过头了,万一他问起嘴来,叫我如何答应。”何小姐道:“你就耐得过,我也耐不过。俗话说得好,一日不识羞,三日吃饱饭。管他问嘴不问嘴,定要过去吵闹一常出得他讥诮,少不得要忍些羞惭,将饥换饱。终不然闯席的任情餮饕,先来客反忍空枵。”说话之间,只见宜春走进来说道:“大娘、二娘,你们两个便在这里看经念佛,把一生一世的好事,都被别人占尽了”。邹、何二小姐道:“就是封诰的事么?”宜春道:“封诰的事,还不足为奇。如今又有新闻,若还说将来,只怕你们不信。”二小姐道:“又有甚么新闻,你快讲来。”宜春道;“大爷的相貌都变过了。”二位小姐道:“怎么人都会变起来?这个丫头又来胡说了。”宜春道:“何如?我说你们不信。”二小姐道:“这等是怎么样变法,你且讲来。”宜春道:“他也是才闻佳报,就把身躯向盆中盥澡。谁知那锦上添花,暗地里神鬼,把肌肤变得娇又娇。
浑身恶状尽风消!往日时容,没有半毫。”二小姐道:“不信有这等奇事。”宜春道:“口说无凭,做出便见。他如今就来拜佛了,你们放出眼睛看。”他话犹未了,只见北平自外面来。
“神灵难报,这样嘉祥,何曾预先拜祷。”走至佛堂前,恭恭敬敬,拜了四拜。两个小姐偷眼看了,着一大惊。北平拜毕说道:“全仗佳人终朝咒诅,骂村郎变作时髦。”二小姐作笑容,相见说道:“田郎恭喜。”北平道:“何劳美人相呼唤,这便是后恭前倨的苏大嫂。”二小姐道:“田郎请坐一坐。”北平道:“多谢。”飘然不理而出。邹小姐道:“果然变过了,有这等奇事。”何小姐道:“他便不理我,我偏要去理他。说不得了,明日受封的时节,和你预先闯过去,各人拚了性命,死做一常就作夫人争不到手,也好借此为名,做个回头之计。”
邹小姐道:“说得有理。宜春,你到开诏的时节,预先过来知会一声。”宜春晓得。正是:收拾残经别法王,袈裟脱去换霓裳。
初来不为求超脱,临去何劳忏罪殃。
话分两头,却说田义,自在边庭凯旋,唐经略差他赍了奏绩的表疏,赍到京城,皇上大喜,随命吏部,照功升赏。吏部照疏叙功,升职的升了职。随将田北平的功绩,请旨给封,颁下诏书,仍着田义领赍还乡。田义赍诏将近到家,说道:“自蒙唐公委任以来,才建微功,即蒙优叙,由军前赞画之职,加升招讨使。就捧主人的封诏,驰驿还乡。下官出门之后,闻得又添了一房主母,与前共有三位。若论成规,只该正妻受封,没有旁及妾媵之理。只因这一位主母,都是不曾正过名分的。
大的又说是大,小的又说是大。若还只封一位,就有无限的争论。况且我那位主人,又不是会整纲常,能分嫡庶,弹压得妇人倒的。所以下官大费苦心,在皇上面前,讨了三副诰命,要使他各畅欢怀。是便是了,俗语道得好,若将容易得,便作等闲看。这三位主母,都是会憎嫌丈夫的,若还这几副封诰,安安稳稳的上身,不费一些气力,他只说夫荣妻贵,是道理之常;不怕奚落他,到那里以后还要憎嫌丈夫。须要急他一急,然后送去才好。我有道理,这诏书且慢些开读,只拿一顶凤冠,一件霞帔,与主人的冠服一齐送上前去。且等那没有的羡慕一番,然后上手,方才觉得稀奇。叫左右,先取田老爷的冠带,与正夫人的凤冠霞帔,预先送去。说请他穿戴起来,等诏书一到,就好开读。”随后领命送了冠带去了。田义叹道:欲安故国佳人意,费尽天涯客子心。
却说吴氏自己叹道:“奴家只道时运不济,做了四不全第三次的新人,谁知命运偏高,顶了尚义君不二色的原配,起初还怕他生得丑陋,身体享福,免不过耳目当灾。如今又喜他变得风流,洪福齐天,赦得过朱颜薄命。只是一件,那静室里面,现有两尊活佛,不肯容易升天。美食旁边,立了一对谗人,难免涎流至地。闻得诰命已到,少刻之间,就要开读了。只得这一时三刻,是要紧的关头。他两个不来争论,就是好事了。难道凤冠霞帔穿了上身,还由他来夺去不成。叫丫环,且把书房的总门,权锁一日,到明日再开。”丫环答应了,走到半路,忽倒回来,说道:“二位大娘都过来了。”吴氏着了一惊。只见邹何二位小姐,都不穿道袍,改了装,一步步走得过来。吴氏相见了说道:“呀,贵人不踏贱地。今日是甚么风儿,吹得你二位过来?”何小姐对吴氏道:“你这贵人二字,倒也说得不差,他今日要做诰命夫人,自然比往常不同了。只是奴家略贱些,也被丈夫挚带,替做第二位夫人了。”吴氏道:“这几句话颇有些难解。请问这诰命夫人,是从那里来的?”邹小姐道:“是皇帝敕封的诰命,就到了。你难道还不晓得?”吴氏变色道:“那副诰封是有主儿的了,休得要妄想。”邹小姐道:“是那一个?”吴氏指自己道:“就是区区。”何小姐道:“这等恭喜了,我们两个不知,不曾过来贺得。原来那唐经略的封诰也赍到了。请问姐姐,几时回府去受封。”吴氏怒道:“我如今姓田,不姓唐了。受的是尚义君的封诰,不要在这里假糊涂。”邹小姐道:“这就奇了,请问你是第几位?忽然要受起封来。”吴氏道:“我是第一位。”邹氏道:“我是第一位。
”何氏道:“这等说起来,我也是第一位。”三人高声争闹。
北平听得道:“家室便初宜,咆哮方才息。”猛听得有人声沸,即忙走向前来,见了邹、何二小姐,惊道:“呀,几多年不见这女钟馗,为甚的白日里又来寻鬼。我这里是凡间俗地,容不得高人。不知二位仙姑,到此何干?”邹氏道:“恐怕诰命被人抢去了,特地过来受封的。”北平冷笑道:“这等说来迟了。
”二小姐齐道:“也还不迟。”北平道:“不但来迟,也去早了。”二小姐又齐道:“我们去得早,他也不曾去得迟,都是一样的,你不要好了一个,歹了两个。”北平对邹氏道:“那时你不憎嫌我,不要去念佛,今日如何有他两个。”又对何氏道:“你若是不憎嫌我,不要跟他去念佛,那里又有他来。今日的封诰,独独是你的。”指吴氏道:“也没有他来争。”指邹氏道:“他也来争不得。虽然是泾正名分,同甘苦,应相随,全然不问是谁作主。若是乘乱暴逆,既宜分首从投诚,也要辨高低。你们若要先争夺正,为甚么不早竖降旗。到如今才知道停战鼓,息征鼙,睁着两个眼睛,皱着两道眉毛。俺便要把律例,删却那出妻的条款。当不得这覃恩,不赦你的休夫罪孽。
我这些话,就是那谢婚筵的两张辞帖,闭禅关的一张封皮。”
却说田义差了个跟役送冠服来,说道:“初承天使命,来激美人心。禀上千岁,奉招讨爷之命,送千岁与娘娘的命服在此,求预先穿戴起来,等诏书一到,就好开读。”北平道:“知道了,你去罢。”北平换了王冠蟒服,三位夫人争夺凤冠霞帔玉带。说道:“讲不得了,大家抢了一件,要穿大家穿,要戴大家戴。”邹氏抢了凤冠,何氏抢了霞帔,吴氏抢了玉带,各自穿戴了。北平看了大笑道:“这成个甚么体统,快不要如此,还是让与一个。”三人道:“这等你就讲来,该让与那一个。”北平扯吴氏背后说道:“夫人论起理来,自然该让与你。
只是一件,我如今是做君侯的人,比不得庶民之家了。岂有个嫡庶不分,以小做大之理。莫说乡党之间说来不雅,就是皇上知道了,也有许多不便。没奈何屈了你些,让与邹氏罢。”吴氏怒道:“放你的狗屁,我巴不得皇上知道,好同他去面圣见君。世间可有做大的人,为僧嫌丈夫,不待同宿,出去做了道姑。如今见丈夫变了,又有诏封,又要还起俗来,思想做夫人的道理。”邹氏道:“你是天地之间第一个贤妇,再不憎嫌丈夫的。不要讨我开口,只怕那假命吓诈的罪,比背夫出家的罪,还略略的重些。”北平道:“你们不要胡吵,我如今这分人家,是有关系的了。闺门不谨,治家不严,都有人要弹劾的。”对吴氏道:“夫人做你不着,待我把实惠加你一位。这个虚名,让与他罢。”遂作揖求让。吴氏道:“这条玉带,宁可拿来击碎去,断然没得让他的。”遂解下来,欲击碎去,被北平抢住了,付与邹氏,道:“便宜了你,你是先进门的,拿去罢。”
何氏见了,说道:“这才是正理。我如今没得说了,也脱下来让他。”宜春道:“这等说起来,连大娘也不该受这个诰命夫人,该是我宜春受的。”北平道:“怎见得?”宜春道:“进门是我进起,新人是我做起,难道不是第一位。”北平道:“胡说。”邹氏穿戴了,说道:“这私心方才安,终须是荣贵。
任凭他恃宠专房,篡不得我的中宫位。我且笑你的气馁,徒费精神,不济前程。你说是实比虚名好,只怕我名高实也随。”
又见那个跟役,持了冠服而来,说道:“再承天使意,来激美人心。禀上千岁,奉招讨爷之命,说还有一副封诰,选一位贤慧夫人穿戴了,等开读之后,一齐谢恩。”北平道:“知道了,你去罢。”跟役去了,何氏与吴氏,两相争夺。何氏道:“大娘我起先帮你,你如今也该帮我,快来抢一抢。”邹氏向前来帮何氏抢夺,吴氏道:“田郎他有帮手,我就没有帮手,你还不快来。”北平扯住劝道:“你两个都不要抢,交与我中间人,自然有个调停之法。”北平取了冠服,背后说道:“取便取过来了,叫我把与那一个?”看了何氏,又复看吴氏,说道:“左顾东来右顾西,好叫我判时怎下笔,就是清官也难断是与非。
一个道,是挨班定了从前例。一个道,是顺情让了难为继。我这里要原情,又愁碍理。咳,皇上皇上,你既然要把花封锡,为甚的沛洪恩抵吝这涓滴。”对吴氏道:“夫人,都是我的不是,方才不该劝你让他。如今做下例儿来了,就像秀才让廪的一般,让了第一名,自然要让第二名了,难道又好跳过一位不成。”吴氏道:“呸!难道没有超增补廪的事不成。老实对你说,头一副便让了,这第二副,是断然不让的。快拿过来!”
吴氏向前去夺。何氏道:“决拿过来!”亦向前去夺。北平都不肯付。何氏对吴氏道:“我且问你,我们两个,都是不肯随他的,不该受封的了。你这位贤德夫人,是情愿跟他的么?”
对北平道:“他初来的时节,亲口对我们说道:我若回到唐家,不但自己升天,连你二位也不致久沉地狱。还亏得唐家不肯收留,若收留了,他还要来勾引别人去奉承前面的男子。你说他是个忠臣,竟要护蔽他么。”北平道:“你也不要说他。若怀二心的,不止一个。我未曾变形的时节,个个都是奸臣,及至变形之后,个个都是忠臣了。论起理来,今日的封诰,没有一个是该受的。如今没得讲,依着次序,也让与先来的。”对何氏道:“你拿去罢。”吴氏道:“两副封诰,都争不到手,还有何颜再生在世上。争第一既没有状元福气,争第二又失了榜眼便宜,再休想琼林特设探花位。宫花双朵插在帽檐边,刘贲下第心无愧,李广封侯不算奇。教人悔生了文场末号,吃尽了许多亏。他们出家的既然还了俗,我这还俗的,自然要出家了。
受尽千般苦,翻输一着先。奈何人不得,且去奈何天。”遂欲往静室里去。北乎把手扯住道:“且慢。”何氏穿戴完了,私与邹氏说道:“自后不愁他不理了。”二人觉有得心之意,又只见那个跟役,又持了冠服而来,说道:“三承天使意,来慰美人心。禀千岁,奉招讨爷之命,说另有一副封诰,与前面送来的,虽是一样品级,却分外做得花簇些。拣一位受过苦的夫人,等他穿戴了,好受用些华丽。”北平道:“怎么还有一副,又分外好些,这等说,倒被你等出利钱来了,快穿起来。”北平相帮吴氏,穿戴起来。邹氏扯何氏,在背后道:“早知道好的在后,我们不该抢夺,才是错了,错了。”北平道:“感激皇恩无遗漏,致使全家欢喜。封章不齐,你们自然悲怨。做状元的,不要骄奢;做榜眼的,不要欢喜;倒被做探花的,得了便宜。”宜春道:“这等看起来,毕竟还有一副,是封赠奴家的。”对跟役说道:“你去对颁诏的讲,若还再有封诰,叫他快些送来,省得第四位夫人又要吵闹。”不一时,只见鼓乐喧天,田义棒了诏书,说道:“口衔天宪,出身带御香来。不到无争处,皇恩未敢开。”北平领了三位夫人,一同接了诏书。
田义道:“圣旨!下跪听宣读。
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朕自践极以来,匪躬有失。
饥馑荐臻,继以兵凶,愈增攘乱。边陲告急,司转运者,充耳不闻。赋役久逾,奉催征者,忍心不顾。嘉尔义民田万锺家,视朝廷,捐重赀而不惜身;观民命,任博济而无辞。转败成功,伊谁之力。回生起死,实尔之由。爰叙嘉献,合膺重奖。功既高于卜式,赏应重于汉朝。兹封尔为尚义君,位列诸侯王之下。妻邹氏、何氏、吴氏俱封一品夫人,各授冠裳,以旌忠义,钦哉!谢恩。
圣旨读罢,谢恩。北平与三位夫人叩头,一齐高呼:“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拜完起来,北平对田义道:“这番功劳,全亏了你,竟该拜谢才是。”田义道:“田义蒙恩主委用,信任不疑,致有今日,真是天地父母之恩,粉骨碎身难报。请恩主与三位主母上坐,好待田义叩头。”北平道:“以后不要这等称呼,我叫你做侄儿,你叫我做叔叔,大家同拜便了。”于是田义朝上,北平居左,邹氏与何氏吴氏在右,大家一同拜了四拜。田义道:“积金千万,不是容易的。多蒙恩主任信不疑,输边的事况,又不是亲赍,焉知我不是偷天计策,到如今把连城垂手换将归。堪笑那个相如,没用归赵还原壁。既然恩主有命,只得改换称呼。叔叔,婶娘,请便,小侄告退了。”
同侪莫羡出头人,须识家臣国也至。
只恐位高来重责,荷君不似荷柴薪。
田义辞了叔叔婶娘退了出来,与兄弟相会。田信道:“恭喜哥哥高升官爵。这都是哥哥的才干所致,可喜可贺。”田义道:“这官儿不是愚兄的才干可以做得来的。皆是愚兄一点忠良,上图报国,下为主人,费尽多少经营筹画,所以致此。贤弟须要学愚兄这赤胆,日后自有出头。自古道:天眼恢恢,人心难昧。”田信道:“多蒙哥哥指教,愚弟备有酒筵,与哥哥接风洗尘。”田义道:“愚兄王命在身,就要覆旨致任的,不比往常,你在家须要小心尽职,凡事要尽日规。愚兄就此告别了。”田义弟兄相别而去。
却说唐子才自平寇班师,得胜还朝,龙心大悦。虽赖北平助饷,得获全胜,然运筹决胜,主将之谋,功宜并著。随晋封为威武公,特授总制三边,并赐锦袍玉带,黄金千镒,彩缎百端。奉旨还乡祭祖,赏假半年。假满之后即行来京供职。领旨出来,端正起程,百官护送,文武谒恭,何等威武。正是:太平待诏归来日,朕与先生解战袍。
唐子才辞驾出京,地方文武沿途送接,各献土宜,一路风光显耀,将近家乡。再说唐夫人,闻说夫主还乡在即,因记从前遣妾逼嫁毙命之事,自耽不合,况又官高爵显,恩宠异常,心怀惧怯,恐怕回家,必有一番气恼。故而预先唤媒婆,不惜重价,买下一妾,费有千金,非但貌美无双,并诗词歌赋,件件精工。随差人打听,官船将到荆州,即命家人雇一号大船,带了小妾,一路迎上前去。两船相遇,夫人即过船进舱,赔礼请罪。然后命妾上前,叩见恭喜,并述衷肠。唐老爷初时见面,心怀愤恨,置之不理,及至看了新娶之妾,面目和顺,风韵异常,又见唐夫人顺情顺意,十分伏小,随回嗔作喜,重新见礼,各叙寒温,欢度如前。船到码头,早见文武官员,士宦乡绅,纷纷迎接,各投禀帖。分付一概辞谢,容日答拜。各官回衙不提。早已备大轿三乘,一同上轿归家。真个前呼后拥,好不威风。子才夫妇回归府弟,先参天地,后拜祖宗,安排家宴,夫妇交杯。次日备帖,往各衙门,及里中绅绪,一切亲友同窗,连日拜望,天天赴宴,忙了一月,稍得安宁。后田北平亦备了盛礼,金珠古玩,海味山珍,绫缎等物,命人扛抬,亲自登堂,拜谢荐拔之恩。唐公接进高厅,北平纳头叩拜道:“深感荐举之恩,又承赐妾之德,寸心常感,报效无门,聊具礼物,稍申万一。”唐公连声:“不敢,此乃田兄慷慨捐饷以救兵民,下官平寇,全赖此以成功。此系朝廷特恩奖赏,与下官何涉。滥叨盛礼,心实难安。家人献茶。”唐公忽想起从前船中相遇,是丑陋不堪之人,如今的面貌口谈,竟变了个有才的美男子,甚为不解。便问道:“北平兄是尊驾令兄,还是令弟?”田公道:“晚弟贱字北平,并无弟兄。”唐公道:“前年舟中会遇是谁,因甚前后面目大相迥别。”田爷含笑道:“若问此事,非人力所能为。至今连晚弟,亦在模糊。”随将改貌之事,细说一番。唐公不觉哈哈大笑:“果然天理昭彰,毫发难泯。因兄助饷,得救万民,寇贼扫平,生灵不致涂炭。一郡之民皆兄全沾,自然神明感应。故能天赐改形换貌,得享后半世风光,妻贤夫美荣华也。”田公听罢,再三称谢。谈笑之间,开筵款待。酒过数巡,起身作别。自后常相往来,永成秦晋之交。后来假满入京,谢恩赴任,贵为极品,妻妾俱生一子一女,各登显爵。至今子孙番衍,代代簪缨。
再说田北平,因唐子才起程复命,又备了绝盛程仪,亲送登舟,携手相别。归家与邹氏等四人,朝欢暮乐,受享无穷。
一日对邹氏等说道:“我们今日身受皇恩,莫非神力,我和你须要转过佛堂,谢过菩萨才是。”邹氏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就此同行,夫妻四人一同走到门首,看见匾额。北平道:“如今不必奈何天了,定要改换。”邹氏对吴氏道:“先前这三个字是你择的,如今也要你改。”吴氏道:“这也不难,先前因田郎而择,如今当因田郎而改。田郎变形太骤,乃是奇事。今日得受皇恩,乃是福分报应,就改奇福报。”北平道:“改得极妙。叫丫环就取下来,待我来写。”北平拈笔,一挥而就。邹氏与吴氏见了道:“呀!这更奇了,先田郎一字不识,如今不但变形,连字也会写了,岂不是福至心灵,一发要拜谢菩萨。
叫宜春,快些点起香烛来。”夫妇四人,一齐拜了四拜,拜完起来。宜春道:“先前是大爷,如今是千岁。先前我嫌你丑,如今你嫌我贱。难道叫我宜春,又去嫁一个人不成。”邹氏道:“也罢,田郎就收上宜春,做个偏房罢。”北平道:“如此便宜了这丫头。”宜春道:“我才是一个真真的忠臣。”北平道:“幸喜痴人,福分与天齐。可笑乖人,枉自用心机。世上的人,贫贱富贵,都有一定的位。”邹氏与何氏吴氏三人齐道:“天生绝对佳人才子,有甚么相宜,天公特设参差配。心思虽然巧,智慧果实奇,不曾爬到上天梯。奇丑若相安,痴蠢才相乐,鬼神反有救人时节。”北平道:“作善的心肠来得猛,回天的手段却是奇,金银之力自然把形骸辟。恩幸周密,自然把腥臊洗涤。作善之心肠坚固,那些灾难定然消灭。试将我两般小像画做一幅,传与世上,看凡人变化的真奇迹。”邹氏三人道:“幸得男儿争气,把红颜命格,默默的换移。从今后妻子有病,不须自医。闺门无福,不消遍求。一人作善,挚带了全家荣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