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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回 芳心可可疑幻疑真慧舌滔滔不挠不屈

人海潮 网蛛生 10350 2022-07-29 20:45

  

  话说马空冀因为大便市场未央生侵害大公出版部营业,请褚植斋律师写信去要求更正道歉。守了几天,不得要领,竟向公堂起诉,述明案由,要求被告赔偿名誉营业两项损失一千两。公堂饬传被告未央生到案交保,未央生那时,已吓得软化,请了两位中国律师,到堂反对交保,声称被告盘进的大公出版部,另外一家,与原告所控不符,请堂上免予交保。堂上还在斟酌案情,那时原告马空冀已到,正和未央生坐在并肩,未央生对空冀望望,面上一片红一片白,像俄国的变色钻石一般。空冀素来认识他,今儿见他穿着长衫马褂,循规蹈矩,不免笑嘻嘻低低叫他一声:“未先生,久违了。”未央生含糊点点头。空冀又问他道:“贵市场生意好么?”未央生讪讪道:“还好还好。”那时堂上斟酌了一下,判交三百两保,定期审讯。被告律师见所请无效,只得退下。褚律师也走下堂来。未央生那时站起来,想走,给两个巡捕扯住,扯到交保间去,要他交保。空冀一同走出,对未央生拱拱手道:“我先跑了,隔天再见。”未央生低头不语,到得交保间,他有一位同去的店伙外出找保,无如各同行,对于未央生毫无感情,哪里有人肯挺身担保,结果还是自己拿出三百两现银子取保。未同生回到市场,那个律师姓卜的,衔着一根雪茄烟,已等在那里。未央生对他带哭带诉道:“卜先生,这事怎样弄法呢?”卜律师喷了一口烟道:“咦,这算甚么一回事,值得着急。老实讲,中国人还谈不到名誉两个字,你只要瞧公堂上对于赔偿名誉损失的案子,有几件准,请你放十七八个心。”未央生道:“他不但控告名誉损失,还要营业损失咧。”卜律师又吸了口烟道:“笑话笑话,营业损失好空口说白话的吗?非得有历年帐簿,两相对较,实际上少做几多营业,才能成立,你只管放心,开审大概要一个多月。尽管预备一切手续,将来判决注销之后,可以提起反诉,要他赔偿讼费律费一切损失。”未央生道:“那统要你大律师帮忙,将来胜诉之后,重重谢你。”卜律师咽了口唾沫道:“谢不谢别说起,你准备手续,有数么?”未央生道:“我闹昏了,一点转不出念头,非请你大律师教我不成。”卜律师转了个念头道:“停回晚上,我来招你长谈吧。”未央生感谢不尽,卜律师也踱着方步,踱出市场,跳上包车回去。直到吃过饭,卜律师往马律师小公馆里探望马律师。那时候马律师刚才起身,正对着橱镜子涂雪花膏,卜律师闯进去道:“老马你又在那里替广生行推广生意了。你自己有数,你搽了一次,别人要搽三次四次咧。”马律师回转头来道:“我实在并不是要漂亮,也叫没法,'粉饰太平'罢了。”卜律师笑了一阵,便坐在沙发里道:“嫂夫人呢?”马律师道:“她杭州烧香去了。”卜律师道:“那么你今天没有障碍,好自由行动了,我请你吃花酒吧。”马律师一怔道:“你难道又接受了甚么案子,顿时阔起来了?”卜律师道:“小案子,刚才出了一庭。”马律师道:“民事呢刑事?多少公费?”卜律师道:“民事,只有一百两。”马律师吓了一跳道:“一百两,好运气好运气。那么今天非敲你竹杠不行。老二那里呢老八那里?菜定过吗?”卜律师道:“老二那里爱情好说早已破产,还是老八那里吧。老八那里,塌了他便宜,没去过咧,非去报效一回不行。”马律师对卜律师笑笑道:“可是上回东方旅馆出的毛病,当时你瞒我,现在自画供状了。”

  卜律师涎着脸道:“也叫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不知你和翠情老九,达到目的没有?”马律师道:“翠情老九对我总算有十分可能性,我说上去,总是准如所请。只是他们房间里几尊天神,面目可憎,我已好久不去,现在好说时效已过。”卜律师道:“今天好去叫他个堂唱。”马律师摇头道:“不叫不叫,免予置议。”说着梳洗已毕,摊出烟盘,要想抽烟。卜律师道:“老马,你戆大,此刻一同到老八那里,难道没有烟给你抽?”马律师望了望手表道:“此刻只两点钟,未免太早吧。”卜律师道:“今天我做花头,早些何妨,怕他们不招待。”

  说着,同马律师走出马律师,马律师忘了件东西,又回到马律师,拿了赶上卜律师,一同到福致里红弟房间。那时红弟老八还在小房子里,生意上只有两个做手,阿金老大,老大迎着,留进小房间说,"卜大人,马大人倒起身得早,我们房间里,地还没有扫咧。小房间里床上横横吧。”卜律师当同马律师横在铜床上,吩咐老大拿烟盘。老大一想,橱门上钥匙,还在老八身边,烟灯家伙锁在橱里,又不敢回绝卜大人,只得到楼上爱珠房间里借了一副家伙,又借一匣烟,送到小房间里。卜律师先吸了一筒,让马律师吸。马律师已眼泪鼻涕淌到烟盘里,捧着便装。卜律师当去写张请客票,送米麦路大便市场,请未央生来谈话,票角上又注着,如有贵友,请多来几位。一回儿,相帮送给未央生看,未央生道:“是卜律师有甚么机密,要许多朋友去帮忙。”当下便请帐房先生和两个站柜子的伙计,更怕嫌少,又打电话喊了个娘舅来,五个人赶到福致里红弟房间。卜律师连忙迎进,说:“有劳你们了,小房间里请坐吧。”一边说,一边喊阿金摆场子。阿金如奉圣旨,同老大马上拖出台子,倒出麻将牌,端上茶几,回说卜大人,台面已摆好。卜律师对众人拱拱手道:“那么费心各位了。”未央生等,面面相觑。还是未央生的娘舅资格老,拖未央生到外面道:“你卖了一场和票吧,我们没事要跑了。”未央生心里肉麻,到那其间,伸头也是一刀,缩头也是一刀,只得挨着步到里面回复一声卜律师,说我们几位麻将都是鸭脚手,想不叉了,各人凑着买一场票吧。卜律师一边说,那是不敢当的,一边喊阿金轿饭帐。未央生领着众人,退出小房间,要问娘舅一场票多少钱,一望娘舅,已不知去向。只好问阿金,阿金说:“随大少打发,一场和廿四块也有,四十八块也有。”未央生心里一跳,免不得各人身边拚拚凑凑,凑出三十四块钱付阿金,换了四张轿饭帐,吩咐店伙帐房回去。自己走进小房间,听卜律师计议。卜律师又抽了两筒烟,站起身来,拉未央生到外边大房间谈话。阿金送上两杯热茶,卜律师高声问马律师,此刻几点钟?马律师回说三点另五分,卜律师咳了回嗽,又叫阿金拿根亨牌来,吸了几口,才和未央生开始谈判。

  里面马律师独自抽了回烟,又叫阿金添烟,阿金只得拿了匣子,再去商借。马律师摸出身边一只牛筋小匣,和一个钥匙来,将烟枪头旋下,把钥匙头塞进,挖了一回烟灰,又等阿金送进原合烟来,打了几个烟泡,一起装进牛筋小匣,以备数日之粮。那时又等了一回,听听外边依旧唧唧哝哝,马律师不敢叫唤,对着一盏烟灯,迷迷糊糊,似做梦非做梦的,好像翠情老九走进房来,拉着去坐汽车兜风。两人跨进车厢里,只见雪白的坐垫,坐到垫上,屁股颠了两颠,晓得是最好的司别令弹簧垫,又觉得鼻子管里一阵花香,一望左右两只小玻璃瓶里,插着几枝康令生和文竹,不觉心醉。老九那时正把车窗玻璃摇上,马律师问兜风为甚么要摇上玻璃窗呢?”老九道:“耐弗晓得格,野风大来西,吹仔要肚皮痛格。”马律师道:“你的肚子这样薄弱,难道一点儿风也吹弗起的吗?我倒不相信,让我看看呢。”说着,把老九一件白物华葛短衫掀起,老九身上一扭道:“规矩点,弗要动手动脚,坐在汽车里,弗比坐在床当中。”

  马律师学着他的苏白道:“汽车末就是活动格床。”老九把马律师一推,马律师顿时又在梦里做了一个梦,做得好生疲倦。醒来道:“老九,你约我坐汽车,怎么自己一些儿不预备的呀!束条大汗巾末是老规矩。”老九羞着不响,那时汽车停了,老九叫道:“根泉俚搭啥地方?”车夫说虹桥头。老九顿时吓得冷汗一身,褪下一只钻戒来,塞在鞋肚里,心想虹桥头不是莲英阿姐上西方的地方么?又道根泉,耐为啥要停车介,阿是戤司令弗够哉。根泉走下车来道:“马达坏了。”老九发急道:“马达坏末,那亨弄法介?”车夫道:“不要紧,我有修理家伙在车垫子底下,你们下车来让我拿。”说着把车厢门拉开,马律师坐在右首一跃下车。老九只顾摈着站不起来,粉腮胀得通红。根泉只打了一回千里镜,说道:“我不拿家伙,不好修理的,难道今天在这里露宿一夜么?”老九那时弄得哭笑不出。马律师站在风头里,也觉得不寒而栗,心中已猜到他抛锚的原因,只苦无法解围,忖了忖道:“你走开,让我替你拿。”车夫不响,马律师钻进车里,问老九身边带钞票没有?老九道:“只有四十块钱。”马律师道:“你给我,这都是你忘束了汗巾的不是。”老九把四张拾元钞票给马律师,马律师又摸了摸坐垫底下,一无什么东西,走下车来对车夫说:“垫子底下有家伙没有啦。”车夫摇头咂舌道:“没有家伙,那是今天开不成了。”马律师乘机道:“住在露天总没有这种道理,我想那边有乡下人家,你可好勉强开到那边,向乡下人家借几件东西来修理一下吧。”车夫摇头道:“陌陌生生,不见得肯借吧,车子是一开也开不动了,非得去借了来修好再开。”马律师忙塞给他拾块钱,说:“那么你去想法给他们几个钱,他们总肯借了。”车夫接着,身子软洋洋对车沿上一坐道:“这一点点未免拿不出吧。”马律师又给他一张,他只顾冷笑。一回儿说:“你不知道,新垫子咧。”马律师又给他两张......车夫依旧冷冷道:“洗他也不容易。”马律师又自摸出一张给他,说:“老哥呀不瞒你说,今天没多带钱。”车夫一声冷笑道:“哧,没多带钱,就应该留心一点。”说着慢吞吞站起身来,在草地上找了一回,好容易找到一片石子,约略把车身下汽缸上一只螺丝钉,只轻轻敲了两下,对马律师说:“你上车,待我试试看。”马律师走进车厢,把厢门拉上,觉得车身辘辘发动,一路风驰电掣而去。马律师对老九扮个鬼脸,伸伸舌子。煞煞眼睛,老九拧马律师一把大腿,拧得马律师怪叫起来。说喔唷唷......醒时,只见阿金娘奔进来,问马大人阿是烟枪呼弗通,让我来替你挖挖空烟灰罢。马律师道:“不是不是,我打了个磕睡,你替我冲些热茶来。”阿金去冲茶,马律师回味梦境,很觉纳罕,想那车夫根泉,岂有此理,胆敢在我睡梦里敲我竹杠,使我无法处置他,否则谁饶他现现成成一个胁迫诈财的罪名,我还好附带民事诉讼,要求赔偿一笔损失咧。既而一想,亏得在梦里,否则榻了这个便宜货,非但要还老九四十块钱,老九还要嬲牢我做花头咧。想着跳起身来,自言自语道:“便宜便宜,有趣,梦里和醒时一样有趣。”那时外边卜律师一席话,已宣告终止,问马律师此刻几点钟?马律师说六点二十分,卜律师对未央生说:“我们都是老朋友,今天刨去一刻钟,算了三个钟头谈话费吧。你不便,我明天开帐来收也好。”未央生顿时呆了呆,既而一想,他所供献的计划,头头是道,针针见血,照他办法,可操必胜之券,便也顾不得钱,一口应承卜律师,准定明日送到府上。说着便想告辞,卜律师留他吃酒,未央生怕要谈话费,怎敢贪嘴,即忙走出红弟房间回去安宿不提。第二日早上,未央生到大便市场,依照卜律师的计划,几路发兵,大有登台点将威风。先打电话请娘舅来,叫他到法界租一宅房屋,堆几箱书在里面,钉块大公出版部的招牌在门上,你自己承认算老板,改天开审,你说出盘给大便市场,确有这回事。又吩咐店伙找几本书,送到印刷所,换上个面子底页,把大便市场出版字样,换作法界大公出版部。又吩咐广告员,做一则某某书出版的小广告,下面写法界大公出版部出版,大便市场分销字样,即日送登新、申各报三天。又吩咐交际员到莱服司大律师事务所,请他做常年法律顾问,刊登广告数天。

  未央生一阵点将完毕,自以为千稳万妥,无懈可击。时光迅速,已到开审日期,未央生跟着卜大律师投案。那时先由原告褚植斋律师陈述案情说:“原告大公出版部,系股份公司,经理马空冀,于某年某月某日开幕,开设某里,营业迄今已历一年,出版书籍,亦有多种,各埠同业,统有分销。今突被被告大便市场经理未央生,公然侵害,于某月某日,登载受盘出盘广告,散布流言,淆惑观听,致原告直接受其损害,不得不起诉追偿,关于营业上名誉上两项损失。”说罢,将被告所登广告,原告所出书籍呈上。当时被告卜律师起立反对,说:“本律师代表大便市场未央生,反对原告律师理由。原告是否有此书局存在,不得而知。被告所盘进之大公出版部,系另外一家,开设法界某里,某号门牌,经理王世横,现投案作证,与原告所称之大公出版部,毫不相关,请堂上注意。”那时堂上传王世横,王世横站上证人席,侃侃而谈说:“我叫王世横,开设法界某里,已阅多年,因生意不佳,曾于某月某日出盘与大便市场,是实。”堂上问可曾出版过书籍?王世横说:出过多种。说着把换过底面的一种《月下老人秘幕》呈上。堂上又问:“登过各报广告没有?”王世横把报纸呈上,说早已登过。堂上细细察看了一回,微微点头。又把两种书两种报授给领事观看,那天是日本领事,和俞陪审官,统是精明干练,心细如发的人,那容夫央生小弄狡狯,早已察出破绽,姑问原告律师道:“被告声称另一牌号,你有甚么理由?”褚植斋不慌不忙道:“被告所指,完全不确。被告所称另一大公出版部,原告不能承认。因其证据不充分,书籍不用说是改头换面,墨汁未干。广告更属事后登载,欲盖弥彰。请堂上注意两种书籍的新旧,两种广告的时日,则被告伪造证据,蒙混堂上之心,昭然若揭。”说毕,卜律师起立道:“书籍系大公出版部所印的书籍,广告系大公出版部所登的广告,请问原告律师,从那里见得到是伪造证据呢?”

  

  未央生头一别,半刁着嘴道:“试试看末哉,各有三千年道行。”空冀哈哈一笑。第二天上午,双方律师、当事人、证人,又统统站在公堂上了。那时被告的律师,英挺挺雄纠纠,碧眼黄髯站起身来,叽哩咕说了一阵,把一张报红,授给堂上阅看。那随同的翻译声称,本律师代表大便市场,提出新理由,对于前案请求复审。所提新理由,第一条,被告大便市场于去年年底,曾经登过各报,代理上海三十二家书局大贱卖,广告里面也有大公出版部牌号,何以大公经理当时不出干涉,现在忽生问题。第二条,原告既属中国人开设中国商店,应当向中国内务部注册,查商律第□□条,商店牌号,未向内务部注册者,不能向人赔偿损失。”说毕堂上问原告马空冀,大公牌号注册没有注册?空冀说没有注册。又问去年他登报贱卖,你看见没有看见?空冀说:“看见的。只是......”

  空冀话没说完,外国律师又站起身来,呜哩呜哩说了一番,翻译接着道:“可是原告既没有注册,又眼见去年拍卖,一则根本不成立,一则已失交涉时效,请堂上重行宣判。”堂上默然。那外国律师又连续说了一番,翻译接着道:“假使没有注册的商店,对于这受盘出盘的情形,要求赔偿损失,那是不得了,全中国不知有多少稻香村,有多少陆稿荐,一家稻香村陆稿荐出盘,要引出千百家稻香村陆稿荐出来交涉,那还了得。”堂上微微点首。原告律师褚植斋等被告方面诉述已毕徐徐起立,对堂上要言不烦道:“顷据被告律师所提两条理由,本律师认为不能成立。第一条,被告所称去年登报代理贱卖,何以原告当时不出交涉,要知代理贱卖,与出盘受盘,性质悬殊,书业同行,向有互相代理卖买的习惯,当时原告因实际上没有受到损失,所以不向被告交涉。现在被告登载出盘声明,原文有甚么'当日银货两交,以后人欠欠人,各归自理'等语,关系原告根本动摇,实际上感受损失,所以不得不起诉追偿。第二条,商店开在租界,已受贵公堂保障维护,似无须向中国政府注册得。倘因不注册而人人得以侵害摧残,则开在租界上不少不注册的商店,亦将人人自危。”堂上听到这里,毅然决然对被告宣判道:“被告所提理由不充,仍依原判,着交原告五百两银子损失。”那时外国律师又起立低低对堂上说了几句,翻译也喁喁的说着道:“请堂上酌减,原告是一家小小书坊,决没许多损失。现在一家赔了许多,倘第二家效尤起来,那是赔不胜赔。”堂上微哂道:“因为原告局面不大,所以损失尚微。假若几十万资本,损失那就不得了。你们又怕第二家效尤,那么三十二家统统是冒牌,当然三十二家要你们赔偿损失。”外国律师默默无声,只得拉着翻译,走下堂来,连声叹了几口闷气。空冀同褚律师也走出公堂,跳上汽车,回到事务所。褚律师道:“今天好险哪,险些五百两银子不到手。对方所提理由,第一条不凶,第二条不弱。亏得我双料马屁,连拍带捧,堂上便一无异议,现在怕他再没法想,如非赶到香港上诉去。”空冀道:“怕他还不甘心咧。”褚律师说:“现在五百两好派用途了。”空冀道:“不可说。”过得几天,褚律师只领到三百两交保银子,其余二百两虚悬不交,公堂屡次催缴,未央生置之不答。公堂交保间里的当差阿毛,拿了张传票,不知走了多少脚步,未央生匿在里帐房,只推说不在上海,阿毛恨之无极,一天来见空冀说:“老阿哥,我有件事情,要相烦你干一干。”空冀道:“阿毛,你有什么事,我总帮你忙。”阿毛道:“这件事很麻烦,我对你说明了,你一定不依我的,你且跟我来,我自有道理。”空冀纳罕着,不知他有甚么公事,跟他到公堂,他拿了张传票,同空冀走到门口,叫车夫开辆汽车来。车夫问:可是到哪里捉强盗吗?阿毛点点头。低低对车夫说了句到哪里,车夫跳上汽车,阿毛请空冀坐进里面,自己也塞进车厢,手一扬,汽车疾驰而去。空冀问阿毛,究竟甚么一回事?阿毛说:“究竟是你老哥自己的事。”空冀大惑不解,还想问时,车轮已停。阿毛推开车厢门道:“老哥,你跟我来,自知分晓。”空冀下车一望,正停在大便市场门首,不觉一怔,问道:“阿毛,你到这里来则甚?”阿毛道:“未央生你总认得,我找他问句话,请你介绍。”空冀勉强而入,那时未央生正端坐在帐桌上吸水烟,见阿毛、空冀走进,翻身便跑。阿毛眼光何等敏锐,忙道:“未央生,你别见了我逃呢,我不吃人的呀。”未央生只好依旧坐下,讪讪道:“你有甚么事?”阿毛道:“我来请过你十多趟,好几次都是你亲口回报我,说绍兴去了。你今天承认未央生吗?识相点,跟我跑。”未央生道:“老阿哥好说的,停回我自己跑来。”阿毛道:“不由你便,豪燥跟我跑,牵丝扳藤些甚么?”未央生索索发抖,阿毛把他拖到外边,推进汽车,随手带上车厢,播播几声,疾驰而去。可笑未央生还在车厢窗里伸出手来招呼店员说:“豪燥!豪燥!拿二百两银子来赎我!”阿毛见他憨态可掬,笑作一团。那时马空冀早已溜出市场,喊声惭愧,上阿毛的当。一路回到家里,第二天褚律师送到二百两银子,说大功告成,亏得昨天阿毛出力,阿毛那人很有肝胆,现在不知你实际损失如何?空冀道:“不可说,金钱事小,信用事大,本局的信用给他弄糟了。”又过几天,空冀登载一则并未出盘、声明误会的广告,海上同业闻讯,众口称快。有人怂恿空冀把堂谕披露报章,空冀说:“君子不欲多上人,况我初衷并不想涉讼,现在幸占胜利,更有何说。”从此未央生认识了空冀,不敢侵犯。只是他已生成了一种孜孜为利,不顾他人名誉的习性,不久又闹出乱子。他不知托哪一位角子文豪,胡诌一部甚么叫做《西洋十三国奇观》,登报时把上海有名文人,来做幌子,甚么"庄周蝶序文""赵一苕题词""施不耐评点""陆沉钟校订",像大出丧一般,把行牌执事一扇扇掮出来。只是说也奇怪,上海人瞎子多,只听锣声,只看行牌,不管你棺材里有死人没死人,自会来送丧的。不久他那部十三国宝书,居然哄动一时,那批海上有名文人,叙议道:“好了好了,从前袁世凯做皇帝,强奸民意。上海毒门医生,天天把几位绅士做招牌,好说强奸绅士,现在挨到我们头上来了。”庄周蝶捋着胡子,对赵一苕道:“我老矣,不能用也,还是你短小精悍。”赵一苕不待庄周蝶说完,火冒起来,说:“可恶的市侩,把老子名字乱用,非得写信去交涉不行。”施不耐在旁冷笑一声道:“老赵你写信有甚么用,他回信你说,我另一赵一苕,请问你叫得赵一苕,他叫不得赵一苕吗?你赵一苕的名字,又没有向内务部注册,怎好和他交涉。”赵一苕听得软了下来,施不耐口上这们说,心里那们打算,必须如此这般,使他百口莫辩。过得几天,施不耐托律师充作买客,寄信去买一部《十三国奇观》,乘便问他评点的那人,叫施不耐,可是施耐庵第十世嫡系,现在办四金刚报,从前编血杂志的,不久那边回信来说不错,正是此人。又把不耐平生历史,详述一遍。律师笑着给不耐看道:“铁证来了,现在你赛如内务部注的册,再不怕他了。”当下写信给他,要他赔偿一千两损失,结果总算不耐可怜他,罚了他三百元充公益。未央生这们几次三番闹的笑话着实不少,这还是一两桩场面上坍台史。更有不少嫖院、纳妾、休妻、诈死,种种笑话奇谈,写出来包管阅者笑得嘴歪,现在姑且抛开,等在下做第二部小说《人心大变》时,尽情发表。书中单说马空冀自从开办大公出版部后,屡次受海上书贾打击,弄得心力憔悴,幸亏沈衣云十分帮忙,内部一切由衣云参赞擘划,足替空冀一半心力,营业方面,章有恒也很能尽力。那年结算红帐,略有盈余,各股东除官利一分之外,还有一分红利,大家沾沾自喜。开得春来,尤璧如辞掉学校教职,也来专心局务。玉吾也不时来帮忙。空冀因此空闲得多,时常和褚律师游逛。因为褚律师小公馆和空冀合住一宅,晨夕相见,所以常在一块儿玩着。有时两人镇日不出门,唤五娘煮几色菜,合樽促坐,畅饮一天。五娘小饮辄醉,醉后憨态可掬,更足令人销魂无地。不料好景不常,彩云易散,空冀又闹出事来。正是:

  卿心如柳侬心水,其奈东风荡漾何。

  不知空冀闹出甚么事来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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