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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

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施耐庵 11903 2022-05-07 09:02

  

  【总批:智深取却真长老书,若云“于路不则一日,早来到东京大相国寺”,则是二回书接连都在和尚寺里,何处见其龙跳虎卧之才乎?此偏于路投宿,忽投到新妇房里。夫特特避却和尚寺,而不必到新妇房,则是作者龙跳虎卧之才,犹为不快也。嗟乎!耐庵真正才子也。真正才子之胸中,夫岂可以寻常之情测之也哉!

  此回遇李忠,后回遇史进,都用一样句法,以作两篇章法,而读之却又全然是两样事情,两样局面,其笔力之大不可言。

  为一女子弄出来,直弄到五台山去做了和尚。及做了和尚弄下五台山来,又为一女子又几乎弄出来。夫女子不女子,鲁达不知也;弄出不弄出,鲁达不知也;和尚不和尚,鲁达不知也;上山与下山,鲁达悉不知也。亦曰遇酒便吃,遇事便做,遇弱便扶,遇硬便打,如是而已矣,又乌知我是和尚,他是女儿,昔日弄出故上山,今日下山又弄出哉?

  鲁达、武松两传,作者意中却欲遥遥相对,故其叙事亦多彷佛相准。如鲁达救许多妇女,武松杀许多妇女;鲁达酒醉打金刚;武松酒醉打大虫;鲁达打死镇关西,武松杀死西门庆;鲁达瓦官寺前试禅杖,武松蜈蚣岭上试戒刀;鲁达打周通,越醉越有本事,武松打蒋门神,亦越醉越有本事;鲁达桃花山上,踏匾酒器,揣了滚下山去,武松鸳鸯楼上,踏匾酒器,揣了跳下城去。皆是相准而立,读者不可不知。

  要盘缠便偷酒器,要私走便滚下山去,人曰:堂堂丈夫,奈何偷了酒器滚下山去?公曰:堂堂丈夫,做什么便偷不得酒器,滚不得下山耶?益见鲁达浩浩落落。

  看此回书,须要处处记得鲁达是个和尚。如销金帐中坐,乱草坡上滚,都是光着头一个人;故奇妙不可言。

  写鲁达蹭匾酒器偷了去后,接连便写李、周二人分赃数语,其大其小,虽妇人小儿;皆洞然见之,作者真鼓之舞之以尽神矣哉。

  大人之为大人也,自听天下万世之人谅之;小人之为小人也,必要自己口中戛戛言之,或与其标榜之同辈一递一唱,以张扬之。如鲁达之偷酒器,李、周之分车仗,可不为之痛悼乎耶?】

 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:“智深,你此间决不可住了。我有一个师弟,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,唤做智清禅师。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。我夜来看了,赠汝四句偈子,你可终身受用,记取今日之言。”智深跪下道:“洒家愿听偈子。”长老道:“遇林而起,遇山而富,遇州而迁,遇江而止。”鲁智深听了四句偈子,拜了长老九拜,【是宜三拜也,然而洒家不省得也,拜个不住则是九拜矣。或曰:若此则何不十拜?曰:十拜者数之辞也,九拜者不数之辞也,拜个不数,则是九拜也。】背了包裹 、腰包、肚包,藏了书信,辞了长老并众僧人,离了五台山,迳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,【前所见间壁一家,写着父子客店也。】等候打了禅杖、戒刀完备就行。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,无一个不欢喜。【完从僧。】长老教火工、道人,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、亭子。【完坏金刚、坏亭子。】过不得数日,赵员外自将若干钱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,重修起半山亭子,【完新金刚、新亭子。】不在话下。

 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,【连日烂醉,不言可知。】等得两件家伙都已完备,做了刀鞘,【又向戒刀上添出色泽来。】把戒刀插放鞘内,禅杖却把漆来裹了;【又向禅杖上添出色泽来。】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,【前许不肯食言,亦表两件生活打得得意,盖文人笔,美人镜,亦犹是矣。】背上包裹,跨了戒刀,提了禅仗,【细。】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,【了。】行程上路。过往人看了,果然是个莽和尚。【亦在过往人眼中看出莽和尚三字来。】

  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,取路投东京来;行了半月之上,于路不投寺院去歇,【已受大创也。○隔江望见刹竿,便吃一吓,安肯复入这门来。】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,【此句夜饮。】白日间酒肆里买吃。【此句昼饮。】一日,正行之间,贪看山明水秀,【写得鲁达文秀。】不觉天色已晚,赶不上宿头;路中又没人作伴,那里投宿是好;又赶了三二十里头地,过了一条板桥,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,树木丛中闪著一所庄院,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。【伏一笔。】鲁智深道:“只得投庄上去借宿。”迳奔到庄前看时,见数十个庄家,急急忙忙,搬东搬西。鲁智深到庄前,倚了禅杖,与庄客唱个喏。【俗本作打个问讯。】庄客道:“和尚,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?”智深道:“洒家赶不上宿头,欲借贵庄投宿一宵,明早便行。”庄客道:“我庄今晚有事,歇不得。”智深道:“胡乱借洒家歇一夜,明日便行。”庄客道:“和尚快走,休在这里讨死!”智深道:“也是怪哉;歇一夜打甚么不紧,怎地便是讨死?”庄家道:“去便去,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!”【庄主苦不可言,庄客已使新女婿势头矣,世间如此之事极多,写来为之一笑。】鲁智深大怒道:“你这厮村人好没道理!俺又不曾说甚的,便要绑缚洒家!”

  庄客也有骂的,也有劝的。鲁智深提起禅杖,却待要发作。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。鲁智深看那老人时,年近六旬之上,拄一条过头拄仗,走将出来,喝问庄客:“你们闹甚么?”庄客道:“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。”智深便道:“洒家是五台山来的僧人,【便不说过往僧人,鲁达亦有贼智耶?】要上东京去干事。今晚赶不上宿头,借贵庄投宿一宵。庄家那厮无礼,要绑缚洒家。”那老人道:“既是五台山来的师父,随我进来。”

 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,分宾主坐下。那老人道:“师父休要怪,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,他作寻常一例相看。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。【佛者何也?天者何也?三宝者又何也?夫三宝者,佛法僧三是也。然则言三室,不得又言佛也。佛者,三界大师,所谓天中天也。然则言佛,不得接言天也。今混账云我敬佛天三宝,不知彼之所敬,为何等事耶?嗟乎!滔滔者天下皆是也。作者深哀其不达法相,故特于刘老口中,调侃出之,凡以愧之也。】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,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去。”智深将禅杖倚了,起身唱个喏,【俗本亦作打个问讯。】谢道:“感承施主。洒家不敢动问贵庄高姓?”老人道:“老汉姓刘。此间唤做桃花村。【好村名,可谓桃之夭夭,灼灼其花矣。】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。【阿父桃花著名,令爱那不桃花坐命,皆作者凭空设色处。】敢问师父法名,唤做甚么讳字?”智深道:“俺师父是智真长老,【不惟源流明白,兼乃不背师长。】与俺取了个讳字,因洒家姓鲁,唤作鲁智深。”太公道:“师父请吃些晚饭;不知肯吃荤腥也不?”【着。○然只问荤腥,却偏不问酒,妙笔。】鲁智深道:“洒家不忌荤酒,【太公只问荤腥,智深忽然自增出一酒字,妙笔。】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,【反先说酒。】牛肉 、狗肉,但有便吃。”【次补肉。】太公便道:“既然师父不忌荤酒,先叫庄客取酒肉来。”没多时,庄客掇张桌子,放下一盘牛肉,三四样菜蔬,一双箸,【箸先有了,却不见盏,妙笔。】放在鲁智深面前。智深解下腰包、肚包,【细。】坐定。那庄客旋了一壶酒,【一壶妙,下一只盏子又妙。】拿一支盏子,【盏子方才来。○只一双箸,一只盏,亦必摇摆出鲁达好酒急情来,真正妙笔。】筛下酒与智深吃。这鲁智深也不谦让,也不推辞,无一时,一壶酒、一盘肉,都吃了。【三四样菜蔬,原物不动,写五台山师父绝倒。】太公对席看见,呆了半晌。庄客搬饭来,又吃了。

  抬过桌子。【只如此。】太公分付道:“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。夜间如若外面热闹,不可出来窥望。”智深道:“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?”太公道:“非是你出家人闲管的事。”【先作一跌,妙绝。盖闲管尚非出家人本色,后文乃至赤条条坐新妇销金帐中,真绝倒之笔也。】智深道:“太公,缘何模样不甚喜欢?莫不怪洒家来搅扰你么?明日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。”太公道:“师父听说,我家时常斋僧布施;那争师父一个。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,以此烦恼。”【八字奇文。】鲁智深呵呵大笑道:“男大须婚,女大须嫁,这是人伦大事,五常之礼,何故烦恼?”太公道:“师父不知,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。”智深大笑道:“太公,你也是个痴汉!既然不两相情愿,如何招赘做个女婿?”太公道:“老汉只有这个小女,如今方得一十九岁,【六字奇文,写尽庄汉懵懂。】被此间有座山,唤做桃花山,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,【近来二字妙,照定李忠下笔。】【眉批: 一路并不说出大王名姓,只用大王二字便生出许多妙语来,如引着大王句、大王摸进句、大王叫救句、劝得大王句、骑翻大王句、撇下大王句、大王扒出句、马欺大王句、驮去大王句,凡若干大王,犹如大珠小珠满盘迸落,盖自有大王二字以来,未有狼狈如斯之甚者也。】扎了寨栅,聚集著五七百人,打家劫舍,此间青州官军捕盗,禁他不得,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,见了老汉女儿,撇下二十两金子,一疋红锦为定礼,选著今夜好日,晚间来入赘。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,只得与他,因此烦恼。非是争师父一个人。”【又答还一句。】智深听了,道:“原来如此!洒家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,不要娶你女儿,如何?”【鲁达凡三事,都是妇女身上起。第一为了金老女儿,做了和尚。第二既做和尚,又为刘老女儿。第三为了林冲娘子,和尚都做不得。然又三处都是酒后,特特写豪杰亲酒远色,感慨世人不少。】太公道:“他是个杀人不贬眼魔君,你如何能彀得他回心转意?”智深道:“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,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。【前说有个道理回心转意,原欲以郑屠之法治之,只因老儿如何能够一句,便随口嘈出说因缘来,冒冒失失,为下文一笑。】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。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,劝他便回心转意。”太公道:“好却甚好,只是不要捋虎须。”智深道:“洒家的不是性命?【是鲁达语,他人说不出。○快绝妙绝,一句抵千百句。】你只依著俺行。”太公道:“却是好也!我家有福,得遇这个活佛下降!”庄客听得,都吃一惊。【照前厮打,妙绝文情。】太公问智深:“再要饭吃么?”智深道:“饭便不要吃,有酒再将些来吃。”【前一壶酒,何足道哉!既要智深干事,定应再与痛饮。然在智深既不可自讨,在太公又不可直问。何则?若智深自讨,则太公惊喜奉承之意不见;若太公直问,则又不似敬重三宝之太公,所以待活佛去处之师父也。故作者于此,反复推敲,算出问饭来,而智深接口云:饭便不吃,酒再将来。一时宾主酬酢,如火似锦矣。】太公道:“有,有。”【二有字,写出太公分外惊喜奉承。】随即叫庄客取一支熟鹅,大碗将酒斟来,叫智深尽意吃了三二十碗。那支熟鹅也吃了。叫庄客将了包裹,先安放房里;【细。】提了禅杖,带了戒刀,【细。】问道:“太公,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?”太公道:“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。”智深道:“引小僧新妇房里去。”【处处自称洒家,此独云小僧者,为新妇房里四字,合成妙语,以发一笑也。】太公引至房边,指道:“这里面便是。”智深道:“你们自去躲了。”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。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;将戒刀放在床头,禅杖把来倚在床边;【刘老女也?孙郎妹耶?何其房中甚似孙也?】把销金帐子下了,脱得赤条条地,【销金账中赤条条一个和尚,奇文。】跳上床去坐了。

 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,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,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,上面摆著香花灯烛;一面叫庄客大盘盛著肉,大壶温著酒。

  约莫初更时分,只听得【只听得。】山边锣鸣鼓响。这刘太公怀著胎鬼,【虽写怕极之语,然亦故作奇文。女儿做亲,丈人先怀鬼胎耶?】庄家们都捏著两把汗,尽出庄门外看时,只见【只见。】远远地四五十火把,照耀如同白日,一簇人飞奔庄上来。刘太公看见,便叫庄客大开庄门,前来迎接。只见前遮后拥,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,尽把红绿绢帛缚著;【高兴。】小喽啰头上乱插著野花;【高兴。○此处特地写,非为新郎装幌,总为后文反映也。】前面摆著四五对红纱灯笼,照著马上那个大王:【红纱灯照出大王来,奇笔。】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;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;上穿一领围虎体挽金绣绿罗袍,腰系一条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;著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;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。【高兴。】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。只见众小喽啰齐声贺道:“帽儿光光,今夜做个新郎;衣衫窄窄,今夜做个娇客。”【高兴。】刘太公慌忙亲捧台盏,斟下一杯好酒,跪在地下。众庄客都跪著。那大王把手来扶,道:“你是我的丈人,如何倒跪我?”太公道:“休说这话,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。”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,【已有七八分醉了。】呵呵大笑道:“我与你做个女婿,也不亏负了你。你的女儿匹配我,也好。”刘太公把了下马杯。【又是下马杯。】来到打麦场上,见了花香灯烛,便道:“泰山,何须如此迎接?”那里又饮了三杯,【又饮了三杯。】来到厅上,唤小喽啰教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。【大王亲口分付,教把马系在绿杨树上,如何后遂忘之?○既来入赘,则非少顷便归者矣,据理定应把这马寄养在太公家槽里,今只为后文一笑,故有此一笔。】小喽啰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。【高兴。】

  大王上厅坐下,叫道:“丈人,我的夫人在那里?”太公道:“便是怕羞不敢出来。”大王笑道:“且将酒来,我与丈人回敬。”那大王把了一杯,便道:“我且和夫人厮见了,却来吃酒未迟。”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,便道:【趣语。】“老汉自引大王去。”拏了烛台,引著大王转入屏风背后,直到新人房前。太公指与道:“此间便是,请大王自入去。”太公拏了烛台一直去了。未知凶吉如何,先办一条走路。【妙。】

  那大王推开房门,见里面洞洞地。【绝倒。】大王道:“你看,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;房里也不点盏灯, 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。【做家的人乃至为贼所笑,哀哉!】明日叫小喽啰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。”【明日回想此语,几成布施灯油。】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,忍住笑不做一声。【七字无数情景。】那大王摸进房中,【六字奇文,大王字与摸字不连,大王摸字与房中字不连,思之发笑。】叫道:“娘子,你如何不出来接我?你休要怕羞,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。”一头叫娘子,一头摸来摸去;一摸摸著金帐子,便揭起来;探一支手入去摸时,摸著鲁智的肚皮;【接连六个摸字,忽然接一个肚皮字,虽欲不笑,不可得也。○意在肚皮之下,不料乃吾师。】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带角儿揪住,一按按将下床来。那大王却待挣扎。【六字奇文,大王字与挣扎字不连。】鲁智深右手捏起拳头,骂一声:“直娘贼!”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。【旧时本色。】那大王叫一声道:“甚么便打老公!”【此句情理所无,只是扯作趣语,以发一笑耳。】鲁智深喝道:“教你认得老婆!”拖倒在床边,拳头脚尖一齐上,【绝倒。○老公老婆,接口明快。】打得大王叫“救人!”【七字奇文,大王字与叫字不连,打字与大王字不连,大王叫救人字不连,打得大王叫救人字不连。】刘太公惊得呆了:只道这早晚正说因缘劝那大王,【捎带一句妙趣。】却听得里面叫救人。【只谓是和尚。】太公慌忙把著灯烛,引了小喽啰,一齐抢将入来。众人灯下打一看时,【众人眼中看出。】只见一个胖大和尚,赤条条不著一丝,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。【如火如锦。○骑翻大王,四字奇文,锦衣花帽大王背上驮着一个赤条条和尚,岂不怪哉!】为头的小喽啰叫道:“你众人都来救大王!”【救字与大王字不连。】众小喽啰一齐拖枪拽棒入来救时,鲁智深见了,撇下大王,【撇下字与大王字不连。】床边绰了禅杖,著地打将出来。【禅杖小小发个利市。】小喽啰见来得凶猛,发声喊,都走了。刘太公只管叫苦。

  打闹里,【三字绝倒。】那大王爬出房门,【六字奇文。大王字,爬字,房门字,从来不曾连也。】奔到门前,摸著空马,【是空马。】树上析枝柳条,【不必折枝柳条也,恐读者忘却前文马系绿杨树句,故借此提之,以为一笑也。】托地跳在马背上,把柳条便打那马,却跑不去。【奇文。】大王道:“苦也!这马也来欺负我!”【也来二字妙,隐隐藏一句骂在内。犹言秃驴欺负我可也,何至空马也来欺负耶?】再看时,原来心慌,不曾解得缰绳,【奇文。】连忙扯断了,骑著产注:手字旁产。马飞走,出得庄门,大骂刘太公:“老驴休慌!不怕你飞了去!”把马打上两柳条,拨喇喇地驮了大王山上去。【驮字妙绝,言非大王尚能骑马,马驮大王还山耳。】

 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,道:【是。】“师父!你苦了老汉一家儿了!”鲁智深说道:“休怪无礼。【言赤条条也。○只四字,亦非鲁达说不出。】且取衣服和直裰来,洒家穿了说话。”【如此笔力,真是心闲手敏。】庄家去房里取来,智深穿了。太公道:“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,劝他回心转意,谁想你便下拳打他这一顿。定是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!”智深道:“太公休慌,俺说与你。洒家不是别人,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。为因打死了人,出家做和尚。休道这两个鸟人,便是一二千军马来,洒家也不怕他。你们众人不信时,提俺禅杖看。”【为禅杖出色写一句。】庄客们那里提得动。【为禅杖出色写。】智深接过手里,一似捻灯草一般使起来。【为禅杖出色写。○非是鲁达儿气,新禅杖实实得意耳。】太公道:“师父休要走了去,却要救护我们一家儿使得!”

  智深道:“恁么闲话!俺死也不走!”【鲁达语。】太公道:“且将些酒来师父吃──休得要抵死醉了。”【太公语。○无计留君,只得是酒,然醉了动撞不得,又要公何为哉?二句无数曲折,妙绝。】鲁智深道:“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,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!”【鲁达与武松作一联,此等语俱要牢记,与后武松对看。】太公道:“恁地时,最好;我这里有的是酒肉,只顾教师父吃。”

 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里,正欲差人下山来打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如何,【捎带。】只见数个小喽啰,气急败坏,【四字奇文,一字不可更易。○头上野花都不见了,谓之败坏也。】走到山寨里,叫道:“苦也!苦也!”大头领连忙问道:“有甚么事,慌做一团?”小喽啰道:“二哥哥吃打坏了!”大头领大惊。正问备细,只见报道:【八字过得快,便令文字省了多少。】“二哥哥来了!”大头领看时,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,身上绿袍扯得粉碎,下得马,倒在厅前,口里说道:“哥哥救我一救!...”只得一句。【画出绝倒。○只得一句四字,画出气急败坏人,俗本恰失此四字。】大头领问道:“怎么来?”二头领道:“兄弟下得山,到他庄上,入进房里去,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,却教一个胖大和尚躲在女儿床上。【和尚女儿,述来一笑。】我却不提防,揭起帐子摸一摸,吃那厮揪住,一顿拳头脚尖,打得一身伤损!那厮见众人来救应,放了手,提起禅杖,打将出去,因此,我得脱了身,拾得性命。哥哥与我做主报仇!”大头领道:“原来恁地。你去房中将息,我与你去拿那贼秃来。”喝叫左右:“快备我的马来!”众小喽啰都去。大头领上了马,绰枪在手,尽数引了小喽啰,【非写大哥气愤,正写和尚了得。】一齐呐喊下山来。

  再说鲁智深正吃酒哩。【神笔。○此老岂浅斟细酌者哉,一个大王去,一个大王来,而犹在吃酒,则酒量为何如也?俗笔便要说是时鲁某,又吃了二三十碗酒矣。】庄客报道:“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!”智深道:“你等休慌。洒家但打翻的,你们只顾缚了,解去官司请赏。取俺的戒刀出来。”【禅杖先前直打出来,戒刀还在房中,细妙无双。】鲁智深把直裰脱了,拽扎起下面衣服,跨了戒刀,大踏步,提了禅杖,出到打麦场上。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,【如画。○读者至此,又忘是夜间矣,忽提四字醒之。】一骑马抢到庄前,马上挺著长枪,高声喝道;“那秃驴在那里?早早出来决个胜负!”智深大怒,骂道:“腌臜打脊泼才!叫你认得洒家!”【此语照耀下文,有七玲八珑之妙。○与后史进文一样作章法。】轮起禅杖,著地卷起来。那大头领逼住枪,【能。】大叫道:“和尚,且休要动手。你的声音好厮熟。【与后史进文一样作章法。】你且通个姓名。”【奇文。】鲁智深道:“洒家不是别人,【七玲八珑语。】老种经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。【便是二字妙,七玲八珑语。】如今出了家做和尚,唤作鲁智深。”【如今二字妙,七玲八珑语。】【眉批:有得说姓名藏头露尾,此处偏叙得快爽者,正为李忠认得作势也。】那大头领呵呵大笑,滚下马,撇了枪,扑翻身便拜,道:“哥哥,别来无恙?可知二哥著了你手!”鲁智深只道赚他,托地跳退数步,【好。】把禅杖收住;【好。】定晴看时,【好。】火把下,【妙绝。】认得不是别人,【李忠认得鲁达,鲁达却不记得李忠者,所谓卿自难记,非鲁达过也。】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。原来强人“下拜”,不说此二字,为军中不利;只唤作“翦拂”,此乃吉利的字样。【何以知之?】李忠当下翦拂了,起来扶住鲁智深,道:“哥哥缘何做了和尚?”【要问。】智深道:“且和你到里面说话。”刘太公见了,又只叫苦:“这和尚原来也是一路!”【百忙中下此一笔,妙绝,遂令行文曲折之甚。】

  鲁智深到里面,再把直裰穿了,【精细之笔。】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。鲁智深坐在正面,【好看。】唤刘太公出来。那老儿不敢向前。智深道:“太公,休怕他,他是俺的兄弟。”那老儿见说是“兄弟”,心里越慌,又不敢不出来。【妙妙,曲折之甚。】李忠坐了第二位;太公坐了第三位。【好看。】鲁智深道:“你二位在此:【不伦不类,说出四字。○以地主言之,则智深与太公是二位,李忠则强盗也。以江湖言之,则智深与李忠是二位,太公则闲人也。今偏从智深口中,说李忠太公做一路,写得鲁达天空海阔,豪杰圣贤,触之则菩萨亦须吃刀,顺之则狼虎抱之同卧,真为神化之笔也。】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,逃走到代州雁门县,因见了洒家斋发他的金老。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,却随个相识也在雁门县住。他那个女儿就与了本处一个财主赵员外。和俺厮见了,好生相敬。【亦复不忘。】不想官司追捉得洒家甚紧,那员外陪钱【感恩语。】送俺去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。洒家因两番酒后【四字儒雅。】闹了僧堂,本师长老与俺一封书,教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了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。因为天晚,到这庄上投宿。不想与兄弟相见。【轻轻二字,说来可笑,可谓不以玉帛,而以兵戎矣。】

  却才俺打的那汉是谁?【因亲及亲,有此一问,恩深义重。】你如何又在这里?”【要问。】李忠道:“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渭州酒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,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。我去寻史进商议,他又不知投那里去了。【于无意中补出史进,却又不甚明白,真有熠耀之妙。】小弟听得差人缉捕,慌忙也走了,却从这山下经过。却才被哥哥打的那汉,先在这里桃花山札寨,唤作小霸王周通,那时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杀,被我嬴了他,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,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;以此在这里落草。”智深道:“既然兄弟在此,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:【鲁达语,何等爽直。】他只有这个女儿,要养终身;不争被你把了去,教他老人家失所。”【真正佛说因缘经,是非强盗之所知也。】太公见说了,大喜,【方才大喜。】安排酒食出来【黄昏整备未用,故来得快。】管待二位。小喽啰们每人两个馒头,两块肉,一大碗酒,【皆黄昏所备筵席。】都教吃饱了。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缎疋。【精细。】鲁智深道:“李家兄弟,【叫得亲切。】你与他收了去。【爽直。】这件事都在你身上。”【爽直。○真是看得天下无难事。】李忠道:“这个不妨事。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。刘太公也走一遭。”【奇语。○为要当面决绝亲事,故特放此一句,不然则亦作别太公矣,然读者以为大奇。】

  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,抬了鲁智深,带了禅杖 、戒刀、行李。【细。】李忠也上了马。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轿。【奇景,却不道丈人来也。】却早天色大明,【可见忙了一夜。】众人上山来。智深,太公来到寨前,下了轿子。李忠也下了马,邀请智深入到寨中,向这聚义厅上,三人坐定。【周通未出,太公不妨坐,及后请出周通来,太公只立了不坐,都妙。】李忠叫请周通出来。周通见了和尚,心中怒道:“哥哥却不与我报仇,倒请他来寨里,让他上面坐!”李忠道:“兄弟,你认得这和尚么?”周通道:“我若认得他时,须不吃他打了。”李忠笑道:“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便是他。”【不必更出名字,已自震雷贯耳。】周通把头摸一摸,叫声“呵呀 !”扑翻身便翦拂。【写出平日贯耳。】鲁智深答礼道:“休怪冲撞。”三个坐定,刘太公立在面前。【叙得妙,有文有理,其此句之谓矣。盖太公此来,止为要了当亲事耳,若亦坐下,则将令周通、李忠,椎牛宰马,管待太公耶?】鲁智深便道:“周家兄弟,【叫得亲切。】你来听俺说。刘太公这头亲事,你却不知。【真正因缘,强盗何知。】他只有这个女儿,养老送终,奉祀香火,都在他身上。你若娶了,教他老人家失所,他心里怕不情愿。【此句又带一曲,可谓善说因缘矣。】你依著洒家,把他弃了,【放过太公,揽归自己,既压之以不得不从之势,又善化其不能相忘之心,粗卤如鲁达,有此曲折语,益见其妙也。】别选一个好的。原定的金子缎疋将在这里。你心下如何?”【要知此句不是软语,正是硬语,周通见不是头,所以折箭也。】周通道:“并听大哥言语,兄弟再不敢登门。”智深道:“大丈夫作事却休要翻悔。”【再勒一句,妙绝。○爽快是鲁达天性,此偏多用勾勒,乃愈见其爽快,妙绝。】周通折箭为誓。【鲁达非此不信,非周通性直也。】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疋,自下山回庄去了。【完刘太公。】

  李忠、周通,杀牛宰马,安排筵席,管待了数日。引鲁智深,山前山后观看景致。果是好座桃花山:【强盗岂会游山耶,只为乱草一句耳。】生得凶怪,四围险峻,单单只一条路上去,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。【伏一句。】智深看了道:“果然好险隘去处!”住了几日,鲁智深见李忠 、周通,不是个慷慨之人,作事悭吝,只要下山,两个苦留,那里肯住,只推道:“俺如今既出了家,如何肯落草。”李忠,周通,道:“哥哥既然不肯落草,要去时,我等明日下山,但得多少,尽送与哥哥作路费。”次日,山寨里面杀羊宰猪,且做送路筵席,安排整顿许多金银酒器,设放在桌上。【好笑。】正待入席饮酒,只见小喽啰报来说:“山下有两辆车,十数个人来也!”李忠 、周通见报了,点起众多小喽啰,只留一二个伏侍鲁智深饮酒。两个好汉道:“哥哥,只顾请自在吃几杯。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,就与哥哥送行。”分付已罢,引领众人下山去了。

  且说鲁智深寻思道:“这两个人好生悭吝!见放著有许多金银,却不送与俺;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,送与洒家!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,只苦别人?【骂尽千载。】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!”便唤这几个小喽啰近前来筛酒吃。方才吃得两盏,跳起身来,两拳打翻两个小喽啰,便解搭膊做一块儿捆了,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;【何处得来?】便取出包裹打开,没紧要的都撇了,只拿了桌上的金银酒器,都踏匾了,拴在包裹;胸前度牒袋内,藏了真长老的书信;跨了戒刀,提了禅杖,顶了衣包,【数笔看他折叠无数。】便出寨来。到山后打一望时,都是险峻之处,却寻思道:“洒家从前山去时,一定吃那厮们撞见,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。”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,望下丢落去;又把禅杖也撺落去;却把身望下只一滚,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,【爽快,自是天性。】并无伤损,【伤损容亦有之,然说他则甚,则不如并无伤损之干净也。】跳将起来,寻了包裹,跨了戒刀,拿了禅杖,拽开脚步,取路便走。

  再说李忠 、周通,下到山边,正迎著那数十个人,各有器械。【妙笔。○不因此句,则两条好汉取十数个客人,何须一刻工夫,鲁达如何做得许多手脚。今特地放此一语,便不免挺刀相斗,腾那出工夫来,为鲁达偷酒器之地,盖非世人所知也。】李忠 、周通,挺著枪,小喽啰呐著喊,抢向前来,喝道:“兀!那客人,会事的留下买路钱!”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捻著朴刀来斗李忠,一来一往,一去一回,斗了十余合,不分胜负 。【是好一回工夫矣。】周通大怒,赶向前来,喝一声,众小喽啰一齐都上,那伙客人抵当不住,转身便走,有那走得迟的,早被搠死七八个,劫了车子财物,和著凯歌,慢慢地上山来;【慢慢妙,又好一回工夫也。】到得寨里打一看时,只见两个小喽啰捆做一块在亭柱边,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。周通解了小喽啰,问其备细:“鲁智深那里去了?”小喽啰说道:“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,卷了若干器皿,都拿去了。”周通道:“这贼秃不是好人!倒著了那厮手脚!却从那里去了?”团团寻踪迹到后山,见一带荒草平平地都滚倒了。周道看了,道:“这秃驴倒是个老贼!这般险峻山冈,从这里滚了下去!”李忠道:“我们赶上去问他讨,也羞那厮一场!”周通道:“罢,罢!贼去了关门,那里去赶?──便赶得著时,也问他取不成。【是。】倘有些不然起来,我和你又敌他不过,后来倒难厮见了;不如罢手,后来倒好相见。【非真写周通图着后日也,盖为如此便足矣,定要去讨,如何了结故也。】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,将金银段疋分作三分,我和你各提一分,【于偷酒器者,优劣如何?】一分赏了众小喽啰。”李忠道:“是我不合引他上山,折了你许多东西,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。”【于偷酒器如何?】周通道:“哥哥,我和你同死同生,休恁地计较。”【于偷酒器如何?】看官牢记话头:这李忠、周通,自在桃花山打劫。【洒家记得。】

  

 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,有分教:

  半日里送了十余条性命生灵;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。

  直教:

  黄金殿上生红焰,碧玉堂前起黑烟。

  毕竟鲁智深投甚么寺观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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