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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下江西文丞相建殊勋 度仙霞宗伯成得奇遇

痛史 吴趼人 6139 2020-09-05 19:48

  

  话说景炎元年秋七月,丞相文天祥奉了经略江西之命,初八日行登坛拜将之礼。是日早晨,天祥自丞相府中,率领众将官乘马来到坛下,大小三军早已伺候。

  那坛周围二百四十丈,分作三层,每层高一丈二尺。下层按着方位,分树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五色旌旗。中层是风、云、日、月旗,分布四角,上层遍树飞龙、飞虎旗,当中迎风立着一面绣金“帅”字大纛。天祥下马登坛,众将分列左右,军中鼓角齐鸣。旗牌官报吉时已到,陈宜中秉着节钺,两员中军在后面左右跟随,一个手中捧着“经略江西丞相信国公定北大元帅”的金印,一个手中捧着尚方宝剑,步到坛上,南面立定。天祥北面受命,军中换奏西乐。宜中口传诏旨已毕,将节钺授在天祥手中。左一员中军官即将帅印代为挂上,右一员中军官也代佩上尚方宝剑。天祥北面谢恩。礼毕,宜中率领中军退下。

  天祥就在坛上誓师,其辞曰:粤惟皇宋,奄有四海,三百余年。上应天运,下洽民情,威震远迩,德被黎庶;蛮、夷归化,华夏倾心。蠢兹北虏,寒盟入寇。马蹄所及,恣其蹂躏。愤我宗社,几成墟屋;哀我百姓,淫毒备尝。三宫北狩,皇帝南渡。凡我中国臣民,咸当疾首;用是皇帝特命文某经略江西,荡除胡虏,洗涤腥膻。复我邦族,还我民命。文某才薄德凉,时虞陨越。咨尔大小军士,其各一乃心,用乃命,复乃皇室,为邦家光。荣施所及,矧惟文某?呜呼!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”

  尔军士尚其勖哉!

  

  却说陈宜中下得坛来,就往那边坛上去,与张世杰行拜将之礼。大致与这边一样,不必细赘。

  天祥入到朝堂,恰遇张世杰也来辞朝。杨太妃道:“文先生、张将军,此去但愿旗开得胜,马到成功。奴在这里专盼捷报。如今宋室江山一担的都托在两位身上。可怜奴是女流,一事不知,皇帝年幼,真正是孤儿寡妇。务望两位各矢丹心,列祖列宗在天之灵,也当铭感!奴母子更不必说了!”说着不觉抽咽起来。天祥、世杰同奏道:“臣等自当竭尽股肱之力,恢复中原,继以肝脑徐地,以报国恩。”奏罢,辞出。张世杰自由海道进兵。

  天祥回到军次,先行官早已起程去了。宗仁、胡仇等着要送行。忽报有故人求见。天祥教请入相会。原来是皇宋前任权守赣州的吴浚,天祥做江西提刑使时与他相识。此时已降了元朝,封了顺侯,派在伯颜帐下效力。阿里海涯来攻汀州,伯颜又派了他跟随呵里海涯。他仗着素来与天祥相识,在阿里海涯跟前夸了口,要说天祥投降,所以此番来到。天祥不知来意,只教请入来相见,分宾主坐下。天祥先开口说道:“仆与足下昔日是寅僚,今日是仇敌。远劳光临,不知有甚见效?”吴浚道:“今日虽是仇敌,焉知他日不仍做寅僚?久不见故人,特来倾吐心腹,何以足下一见先就说此决绝之话?”

  天祥拱手道:“如此说来,莫非足下已萌悔过之心,要投诚反正么?果是如此,仆当奏闻朝廷,赏一个四品衔的主事。足下自北营来,必知北营虚实;倘能倾心相告,只这便是一件大功。”吴浚道:“足下且莫性急,容仆细细奉告。古人云:“良禽相木而栖,贤臣择主而事。’又云:“识时务者力俊杰’。宋室三百余年,气运已尽,今大元朝大皇帝奉天承运,入主中华,况又礼贤下士,所有投诚之人,一律破格录用。又久仰足下大名,特降谕旨,令各路军马倘遇足下,不许杀戮,必要生致。圣意如此,无非欲足下改事新朝,与以股肱之托。足下何不弃暗投明,不失封侯之位?仆为此事,特来相劝,务乞三思。”天祥听罢,勃然大怒道:“我以为你投诚反正,方十分庆慰;讵料你出此禽畜之言,也不想你身为何国之人,向食哪朝之粟,欺君背主,卖国求荣。还有面目来见我,出此没廉耻之言。我文某一向只知道:“乐人之乐者优人之忧,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。’你那一派胡言,只怕狗彘也不要听,何得来污我之耳!我今日系兴兵恢复的吉期,正缺少祭旗品物,就借你狗头一用。”喝教:“左右,与我斩了。”

  左右听令,一拥上前将吴浚推出辕门斩讫,呈上首级。天祥祭旗已毕,下令起行。

  宗仁、胡仇二人,送至十里长亭,方才拜别。回到朝中,拜辞杨太妃,也要即日起行。太妃发下请三宫圣安的表文及黄金千两,叫代呈三宫使用。

  二人辞了下来,便结束登程。

  胡仇道,“我们今日虽是奉命往北,但沿途上多是失陷的地方,都有元兵把守盘查。我们须得改了装束,冒作鞑子,方得便当。”宗仁道:“我们堂堂中国之人,岂可胡冠胡服?”胡仇道:“时势不同,只得从权做去。我们虽是暂时借穿胡服,那一片丹心,却是向着中国,比那些汉家衣冠的人,却一心只想要降顺新朝的如何呢!我们此去,虽说是个钦差,其实是细崽的行径,怎好不从权做事!”宗仁见他说的有理,就换上一身蒙古衣服。两人分着背上了那千两黄金,怀了请安表文,佩了宝剑,结束停当,扳鞍上马,一路长行去了。

  路上看见那些百姓人家,流离迁徙的景象,真是伤心惨目,看见他二人走来,都是远远避开的。到了晌午打尖晚来落店,那些饭店旅馆,都不较量价值,可以随意开发,有的时候,开发他也不要。宗仁心中甚是诧异,便向胡仇说起。胡仇道:“宗大哥何以聪明一世懵懂一时?连这个道理也不晓得!”

  宗仁诧道:“这里面又有甚道理?我却是不晓得。”胡仇道:“宗大哥何不自己照照镜子,扮的是甚么模样!中国百姓,叫那臭鞑子凌虐的够了!莫说看见了害怕,就是说起来也心惊胆战呢!他们看见我们这个模样,当是真正鞑子来了,哪里还敢计较!哪里敢不走避!只怕我们吃了他的饭,住了他的店,一文不开发,还打他一顿踢他几脚,他也不敢则声呢!”宗仁听了不胜叹息,胡仇又道:“我们改了这个装束,不过是为了前面走路起见,真是神人共鉴的。还有那丧廉耻,没天良的,故意扮了鞑子来欺人。或者结识得一两个鞑子,仗着鞑子的势来欺人呢!这种人,真是狗彘都不如,说着也要动气的。”宗仁越加叹息。一路上谈谈说说,倒也不甚寂寞。

  一天走到了衢州地界,已是申牌时分。只见迎面一座大山,挡住去路。

  胡仇指道:“前面那山,名叫仙霞岭。有一条石路,可以越过岭去。岭上山明水秀,还有瀑布一道,倒可以游玩游玩。”说着走到山下,谁知要寻那条石路时,再寻也寻不着,添了许多树木怪石。胡仇道:“这又作怪!莫非鞑子做出来的,这塞断了大路,又是为着甚事呢?如今只好在山脚下绕过去的了。”抬头看时,西面万山丛杂,路径崎岖,想来不大好走。东面虽然也是一条小路,却还平坦些,二人就投东面路上去。一路上弯弯曲曲,甚是难行。

  约莫走到三里路光景,忽听得一声锣响,树林内跳出二三十骑人马,大叫:“鞑子!留下买路钱来。”恼了胡仇,拔出佩剑,纵马杀将过去。那二十余骑一齐迎上。宗仁也舞剑来助,杀十几个回合,不分胜败。终究是在小路上厮杀,转动不便,手中又是短剑,所以杀不过去。

  宗仁大叫:“胡兄,且休同这毛贼厮杀,我们先退下去再商议吧。”说罢,拨马先走。胡仇随后也退了,喜得那毛贼并不来追赶。两人退了半里路,下马歇息。此时已是日落西山,天色昏黑,两人席地坐下,取些干粮充饥,商量如何过去。胡仇道:“我道此处本有一条石路,超过岭去的。如今寻不出来,一定是这伙毛贼塞断了,叫人家走这条小路,他却在那里拦抢。我们今夜先寻一个地方宿了,明日过去,好歹杀他一个一干二净,以便行旅。”

  宗仁道:“此地厮杀很不便当,并且不知他有多少伙伴,我们不如且在此歇息歇息,等到夜深时,摘去了马铃,悄悄的过去了,岂不是好?”胡仇点头称善。

  二人坐了许久,看看斗转参横,大约已是半夜光景。两人悄悄的上马,按辔徐行,一路上果然没有遇见强人。走了一程,看看将近绕尽此山,忽然吃嗒一声,如天崩地塌一般,两个人两匹马一齐跌落陷坑之内。四下里锣声响处,登时火把齐明,一伙喽罗走来用钩铙搭起。说也奇怪,搭起看时,明明两个匹马,却只有宗仁一个人。那喽罗便四面去搜寻,哪里有个影儿?宗仁心中也暗暗称奇。

  众喽罗只得绑了宗仁,牵了马匹,解上山去。来到一个所在,有几间大房子,气象倒也威严。入门看时,当中一座大厅,正面摆着公案。公案上面坐着一条大汉,见众人推宗仁上来,便喝问道:“你这鞑子,往哪里去?从实说来,饶你一死。”宗仁喝道:“胡说。我明明是中国人,你怎么知道我是鞑子?”左右又禀道:“本来是两个鞑子,跌在陷坑内。另外一个不知哪里去了!”那大汉又道:“你那同伴的鞑子哪里去了?”宗仁道:“你怎么只管叫我做鞑子?我已被你们暗算了!我哪里知道我同伴的下落!”那大汉切齿大怒道:“你自头至脚没有一处不是鞑子装束,怎么敢冒充中国人?”

  宗仁道:“我偶尔改装,也是常事。”那大汉更是暴跳如雷道:“你是个真鞑子,我倒饶你一条狗命,留在山中当点苦差。你若是个中国人忘了国家,甘心扮作鞑子,我便先杀了你。”喝教左右搜他身畔。先是解下一个皮袋,内有黄金五百两,并有些零碎银子干粮等物。又在怀中取出了恭请三宫圣安的表,那大汉看了吃了一惊,立起来问道:“你这人究竟是甚路数?快快说来。”宗仁看他神色举动,料是一个草莽英雄,正打算用言语激动他,使他投诚到文天祥那里去,也可得一臂之助。今忽听他又问,因直说道:“我姓宗名仁,表字伯成。奉了杨太妃及皇帝之旨,到燕京去请三宫圣安。因恐到得北边,中国人走动不便,故此改了胡服。”那大汉听罢,急急下座,亲自松了绑,扶宗仁上坐,纳头便拜。口中说道:“不知天使过此,多有冲撞,不胜死罪,还望天使包涵。”宗仁倒弄得一惊,连忙扶住道:“壮士快请起,不必如此。请问贵姓大名?”

  那大汉不及回宗仁的话,忙叫手下:“快快多打火把,四面去寻那一位天使的伙伴来,倘有一差半失,我的罪更大了。”说话未完,忽听得半空中有人大叫道:“不要寻,我来也!”声尚未绝,飕的一声,胡仇已立在庭前,手中仗着雪亮的宝剑。那大汉及宗仁都吃了一惊。宗仁虽是同胡仇结伴同来,却也不曾知道他有这个本事,当下吃惊之中,着实带几分欢喜。当下胡仇上前相见,通过姓名,便道:“刚才我跌下坑去,几乎也同宗大哥一齐被捆,幸而生得身体轻便些,一纵便纵出坑外。四下里已是一片锣声,火光乱起,急得我又不敢厮杀,只得寻个地方藏身。喜得此地树木甚多,我还不敢爬上树去,恐怕被人看见:只得又是一跳,跳上去时,双手捉住一个树枝,然后将双脚钩起,伏在树上。看他们簇拥着大哥进来,我一路上也在树上蹿来蹿去的跟到此地,伏在檐上窥探,打算要设法相救。”说毕在怀中取出一枝小小的镖儿,对那大汉道:“你若要杀宗大哥时,你脸上早着了它也。”那大汉连道:“不敢,不敢。”

  宗仁又请问那大汉姓名。大汉道:“在下姓金,名奎,本是衢州人氏。当日在吕文焕部下,镇守襄阳,可恨吕文焕那厮,平白地反了,投了胡元,引兵入城。我恨得无法可施,率领部下五百人,大杀他一阵,走回衢州。鞑子来寇衢州时,本来可以把守;又可恨留梦炎那厮,不知为着甚事,放着现成宰相不去做。却逃到衢州去隐姓埋名的住了好几时。等到鞑兵临城时,他却偷出来开了城门,纳了元兵。气得我三尸乱暴,七窍生烟,仍旧率领五百人,杀出城来,走到此处。我忽然一阵心动,想去投朝廷,不如权且在此落草,养精蓄锐,再定行止。因将大路塞断,单留下一条小路,在下虽说是落草在此,却并不称王称霸,也并不骚扰中国人,专门与鞑子为难。两位天使如果不是这等打扮,过山时,守路的兵非但不敢惊动,并且指引避过陷坑呢。”

  宗仁听了一席话,十分钦佩。因劝金奎去投文天祥。金奎道:“在下也久有此意。但我的庐墓,多在衢州,因想先克复了衢州再讲。”

  胡仇道:“不可,不可。我猛然想起一事来了,我们所定的‘攘夷会’,还没有一个基址,终不成这会散在各处,没有一个归总的所在,莫若就设在此处,将来招致着会友,有愿跟随文丞相张将军出征的最好;倘是一时没有机会的,也好投奔此地。”金奎问是甚么‘攘夷会”。宗仁告知备细。金奎大喜道:“此地尚有一位英雄,等天明了大家相会,再作商量。此刻天也快亮了,大家歇息歇息吧。”叫左右在别室铺设好床褥,请二人安置。自家也去睡了。

  二人听说还有一位英雄,不知是何等人物,急着要相见,哪里还睡得着,翻来覆去,直至天明,即便起来,伺候的人送上脸水,二人梳洗已毕,早点已送上来,只见伺候的人,走路好象很不便似的,再细看时,原来一个个脚下都带着脚镣。二人心下暗想:“这是为着何故?看金奎是个豪爽的人,不应该如此刻毒。”正在想着要问时,金奎已带着一个人进来。只见那人生得面如冠玉,唇若涂朱,眉清目秀,虎步龙行。两人起身迎着相见。金奎代通姓名,始知此人姓岳,名忠,表字公荩,系岳飞的玄孙。当日在仙霞岭的一个古庙内读书。金奎到仙霞岭时,彼此相见十分投机。及至金奎将大路塞断,就山中立起寨栅,将古庙拆去,盖造了若干宫室,俾众兵士居住。这岳忠仍留在此,金奎只当他是个客。

  当下表明来历,四人重新叙起后来。讲到‘攘夷会’一节,岳忠也十分赞成。宗仁在皮袋内检出那张盟约,请他二人署名。二人署毕,宗仁便要将这盟主让与岳忠。岳忠哪里肯应。胡仇道:“如今主盟不主盟,倒还不急着推让;倒是这张盟约,要存在此地。金兄既允了借此地做个会所,就请按着这约上的姓名,写个信儿,到文丞相大营去通知,好在各友都在那里。”金奎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当将盟约收下,邀二人同去看操。二人应允。

  于是四个人一齐出来,走到大厅上,抬头看时,当中挂着一个大匾,写着“仇胡堂”三个大字。胡仇不觉笑起来道:“昨夜来得卤莽,未曾看见。金兄何故将我的名字,倒过来做了堂名呢?”金奎也笑了。岳忠道:“当日我本说这两个字不雅驯,金兄要表明他的主意,一定要用它。此刻做了攘夷会的会所;明日把它卸下来,就直用了‘攘夷会’三个字,岂不是好!”金奎道:“好,好,明日就换”说着出了门,上马去看操。

  宗、胡二人沿路看时,原来遍山都是树木,而且那树木种的东一丛,西一丛,处处留着一条路,路路可通,真是五花八门,倘不是有人引着,是要走迷的。金奎道:“这山上树木很多,这都是岳兄指点着移种的。这是按着‘八阵图’的布置;虽然不似‘三国演义’说那鱼腹浦的‘八阵图’的荒唐。然而生人走了进来,可是认不得出路呢!”宗、胡二人十分敬服。说着出了树林,来到校场。金奎让三三人进了演武厅,分宾主坐下。下令开操。看他不过是三四百人,却是号令严明,步伐齐整。金奎道:“这也是岳兄训练的。”

  二人益加敬服。

  阅毕,又同到山后去看农业。原来仙霞岭后面,是一片平阳,四面众山围住,一向是个荒地。金奎到后,就叫众兵开垦起来,居然阡陌交通。田畔又有百余间房子,居然象个村落,里面有纺织之声。宗仁道:“这里还有妇女么?”金奎道:“在下所部的兵士,多是衢州人,所以陆续有接了眷属来的,都住在此处。左右没事,就叫她们做些女红。我这山中便是个世外桃源了。”

  说话间,宗仁瞥见一群人,在田上耕作,却一般的都带着脚镣。正要相问,忽一个兵士来报山下捉住一人,装束得不蒙不汉,又象是个疯子,请令定夺。

  不知此人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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