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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回 黄芷泉备载花神记 胡宝玉拟作燕都游

九尾狐 梦花馆主 4906 2022-04-13 22:53

  

  上集书中说到黄芷泉编定了《花丛艳史》,计取上选、中选、次选三十六位校书,无不名副其实,公而无私,可称得一时盛举,千古美谈。当时托顾芸帆将底本誊真,来至徐园赴宴,交与主人及众客观看,一个个赞美不置,采烈兴高,传花饮酒,彼此均吃得大醉方归。独有芷泉返寓,深入醉乡,是夜得一异梦,蒙蕊宫仙子遣使相召,指示一番,并将天上十二花神册递与芷泉阅看,使其宜示人间,得悉兰因絮果,不至终身陷溺,难返仙班。不然,如胡宝玉之昧却本来,穷奢极欲,好色贪淫,虽曾为司花之女,名列蕊宫,然深入迷途,不可救药,已将其仙籍削去,另补他人,以昭炯戒。芷泉唯唯听命,手捧着花神册,细阅一遍,将众芳名紧记在心,然后交还册子,起身告退。仙子仍命侍女相送,刚下台阶,侍女在他背上用力一推,芷泉未及提防,从上跌将下来,吃了一惊,睁开两眼,原来是一场大梦。

  见床前灯花轻爆,天色未明,莲漏沉沉,正鸣三下,回想梦中所见,历历如绘,记得蕊宫仙子嘱咐之言,与花神册上之名,而且齿颊流芳,宿酲全解,心中十分奇异,知非寻常荒唐幻境,不可不笔之于书,以遵仙子指示,而为众妓觉迷,庶几十二红楼,大家醒梦,三千碧海,及早回头。休疑神女阳台,实是太上宝筏,即不知者谓为怪诞不经,虚无可笑,而我为报界通人,花丛教主,僭秉春秋之笔,敢操月旦之评,何忍因风柳絮,坐视沾泥,漫云薄命桃花,终随流水,倘我亦目为虚幻,秘而不宣,岂不有负仙子之托吗?况花神中各校书,有好几个未入艳史,虽前日他们不来听选,以致史上无名,其咎不在于我,然以三十六人为限,究多沧海遗珠,只好待来春花榜中,一一补录的了。今且将花神记载,做一篇小序,表明我梦中原委,传示北里,俾知红尘降谪,莲花早出淤泥;孽海沉沦,脂粉无非地狱,不第我辈留千秋韵事,并见仙子存一片婆心。谅众校书睹此仙册,定不河汉余言。

  

  正欲将稿底誊正,忽闻书室外面嘻嘻哈哈的说笑,仿佛是祥甫、芸帆的声音。芷泉见他们自外而入,果是祥甫、芸帆,便搁笔问道:“祥甫怎么不到馆中,却与芸帆在一处呢?”祥甫先答道:“我昨晚醉得不成样儿,若不是今午芸帆来唤我,只怕要睡一天了。”芸帆插嘴问芷泉道:“你在那里写什么?旁边摆着酒菜,难道你昨天没有醉吗?”芷泉道:“醉是醉的,醉中却做一个异梦,把酒都做醒了。”祥甫道:“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有什么希奇?你且说说看,怎样把酒做醒的?”芷泉笑道:“我做这个梦,与痴人所说不同,然细细告诉你们,却有一大篇,不如看我做的记,其中原委就晓得了。”祥甫道:“可是你桌上所写的吗?”芷泉点点头。芸帆也笑道:“你的花样真多,寻常做了一梦,也值得做一篇记,怪道你的著作比人格外多了。若像我夜夜乱梦,学你天天作记,怕不著作等身吗?”祥甫道:“你莫笑他,待我们看了,倘是一派胡言,再问他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,岂不好吗?”

  于是祥甫、芸帆同至书桌边坐下,取过芷泉所做的《花神记》,见上面有一篇序文,同声朗诵道:

  原夫瑶宫异卉,绛阙名葩,昔作司香之尉,曾随弄玉之班。遇风姨兮莫妒,与月姊兮相亲。散花或同乎天女,养花全赖乎东皇。阿母筵前,群斟仙酿;通明殿里,共奏天章。管领春夏秋冬之凡艳,不嫌草草光阴;指挥东西南北之群芳,造出花花世界。岂第供骚人之览赏,实为代天运以推迁。执掌万千红紫,各有专司;依稀十二金钗,无忝厥职。不意尘心一动,凡念同生;引起情魔,致多俗障;遂小谪于人间,使暂离夫天上。蕊宫开祖饯之筵,莲岛设送行之帐。拜别琼楼玉宇,奇花初胎;降生棘地荆天,群花堕溷。或钟琴水之灵,或毓苏台之秀。虽托生于茂苑,皆荟萃于春江。可怜蕙质兰心,尽遭尘网;竟类蓬飘萍泊,莫返瑶京。楼头卖笑,作神女之生涯;洞里迷香,引渔郎之返棹。纵枇杷门巷,车马常盈;杨柳楼台,宾朋咸集。缠头争掷,奚难三致千金;欲念渐奢,遑计十年一觉。然而前因易昧,后果难成;孽海腾波,瑶台无路。与草木兮同腐,经霜雪兮先凋。琵琶一曲,老大空嗟;珠泪两行,繁华早醒。三生之慧业全消,终身已矣;六道之轮回复堕,结局如斯。此蕊宫仙子所以伤心,而海上逋翁因之感梦耳。所愿花丛众美,香国群姝,有鉴斯言,无荒于色。此日命宫坐蝎,久历劫数于尘寰;他年琼岛骖鸾,永注姓名于仙籍。余故仰体天心,宣传玉谕,奚将警幻之辞,以作觉迷之序。

  季秋下浣海上逋翁黄芷泉序于歇浦之天遁庐。

  十二花神名

  酴醵香梦楼主人张书玉

  绛桃瑶池仙子吴慧珍

  素馨冰词仙周侣琴

  玉簪素蕤阁主周月琴

  绣球香雪居侍史王翠芬

  水仙寒香亭仙子李琴书

  玫瑰忏红室侍史王兰香

  瑞香碧雯榭词人姚雪鸿

  锦带鸳鸯钿阁主人徐蕙珍

  玉兰素艳楼内史王雅卿

  梅花玉梅花馆内史朱筱卿

  丽春万紫千红室侍史吴小红

  祥甫与芸帆读毕,同问芷泉道:“你这个梦是真的呢?还是你捏造出来,有意要唤醒众妓的?请你直道其详。”芷泉道:“怎么不真?否则昨已大醉,怎能够捏造得成呢?”祥甫道:“说得有理,算你不错。但这篇《花神记》,可要与艳史一同付印吗?”芷泉道:“要的要的,就费你的心罢。印成之后,再托你差人分送,但各妓的住处你可晓得吗?”祥甫道:“我都晓得,你只把稿子誊清,交与我就是了。”芷泉答应,立刻誊好。芸帆伸手取了过来,复看了一看,说道:“这一件事又是你《淞隐漫录》中的资料,可还要润色吗?”芷泉道:“若照这样录入书中,无甚趣味,故须删润,略事铺张,方见此梦之奇,现下不过记事罢了,倒是直截爽快的为是。”祥甫道:“不用说了,我们腹中饥饿,要回去吃饭了。”芷泉道:“就在这里便饭罢,少停我们到同芳居品茗谈心。”说着,唤童儿搬出饭菜。三人草草食毕,一同走出门来,至同芳吃了一回茶,又往花丛中打了五六个茶围,方始各散。

  次日祥甫将《花丛艳史》、《花神记》带到馆中,即命手民排印。不消两天,均已告竣,祥甫便遣人四处分送。凡北里中有名的,莫不欣欣得意,仿佛一登龙门,声价十倍,生意果然起色。无论富商贵介,闻得芷泉等这番举动,欣羡无穷,大有举国若狂之势。

  话休烦絮,剪断浮文,书中仍要说胡宝玉本传,以免喧宾夺主之讥。虽上文芷泉《艳史》中,宝玉列名上选,也与宝玉有关,算不得无理取闹,硬嵌别事以长篇幅。然只管细细的描写,究属将宝玉抛荒了。要晓得小说作法纵有烘云托月、借宾定主的体例,万无丢去题情、徒事渲染的道理。不然,随意挥洒,但写花丛之热闹,忘却此书之定名,即做数十集、数百回,亦非难事,然不值识者一笑,何足取哉?在下有鉴于此,故将上节表明,就算交代,要讲那宝玉思想十三旦一事。

  按十三旦自二集出现后,与宝玉交好未久,遽尔应聘返京,虽有一年相见之约,无如天南地北,海程迢隔,鱼沉雁滞,音信莫通,以致宝玉不获如愿以往,且事隔数年,相思之念渐淡。然藕断丝连,情根未绝,往往触之即动,故自徐园登高回来,见了秀林的茱萸香囊,触动曩事,遂相念十三旦不置,仿佛死灰复燃,重高热度,眠思梦想,夜卧难安。一来因十三旦年轻貌美,性格温存,远非他人所能比拟;二来与十三旦新欢未永,旋唱骊歌,不比黄月山、杨月楼之恩尽义绝,割断情丝;三来近数年中,所姘识的人,除在前郭绥之等外,如张仲玉、洋人恩特辈,差强己意,但旋合旋离,均不过数月交情,其余等外,如张仲玉、洋人恩特辈,差强己意,但旋合旋离,均不过数月交情,其余等诸自桧以下,更碌碌不足齿及,仅借此为救急之用,并无一个可意人儿。所以时常难免独宿,受那半床衾冷之苦,否则宝玉最喜弃旧怜新,如何单单想这十三旦呢?今有此三来的缘由,书中若不详细表出,则此番宝玉拟欲北上,找访十三旦一节,岂不突如其来吗?

  闲话少叙。且说那一天宝玉见芷泉传单,知是修《花丛艳史》,与秀林同赴徐园,当日归来,并无别事。过了几天,祥甫已将艳史印成,遣人送至宝玉处。宝玉开销了四角小洋,同秀林翻阅艳史,见自己列名上选,秀林在次选之末,也算是后起之秀,正商量备酒请客,张扬名誉,忽来了几个打茶围的客人,一闻此事,便竭力报效,定明晚摆一席双台酒。宝玉谢还未毕,又听得铃声乱响,接连来了几位熟客,内中有一位做秀林的,就请他们在秀林房中坐了。这班客人是在别处茶围见了艳史,特地赶来道贺的,也约明晚在宝玉房里吃酒,后天替秀林开筵,宝玉、秀林称谢不迭。少停两边客人都去,已是上灯时候,黄芷泉同着祥甫、芸帆前来走访。宝玉、秀林更殷勤款待,谢他举拔,留着用了小夜饭,又嘱芷泉等明夜早降,另备小酌奉酬。芷泉不要宝玉破费,翻允摆了一台酒。宝玉甚是感激,谢了又谢。其时芷泉等亦皆归去,并无书说。

  翌日午后,先有一班熟客叙了一桌麻雀,待到晚上七下多钟,昨天定酒各客陆续都到。宝玉、秀林招待忙碌,与阿金、阿珠等大姐、娘姨轮流陪伴,更替应酬。不一回,各房摆席,忙得相帮、鳖腿上下奔跑,揩台的揩台,掇凳的掇凳,端菜的端菜,霎时各房中俱已铺设停当。计共五台,内有一台是今日添出来的。宝玉正房间里是黄芷泉等占了,后房亭子间里摆了一台,秀林正房中摆了双台,还有新添的一席,只好有屈在楼中间了。好得各房客人均知芷泉是修史的大总裁,情愿让正房与他,不然,先定双台的怎肯迁就呢?事不烦叙,始免复赘。因是书中摆酒叫局不一而足,断难尽行细述。倘徒取热闹,不顾前后雷同,则吃一回酒,至少好做一回书,犹如看一盏走马灯,其中虽有人物,然团团的走来走去,总是这几个人、这几件东西,凭你怎样的玲珑奇巧、刻画精工,夜夜对他观看,岂不要生厌吗?所以在下逢着此等事,除有紧要关系的,免不得点缀铺排,此外则略谈几句,就算交代。

  数言表过。仍说宝玉、秀林等往来各房,侍坐侑酒,无非堂子中常套。说不尽灯红酒绿,宴乐嘉宾;粉气衣香,觞飞众美。杯盘交错,歌声与笑语同喧;履舄纷陈,烛影共钗光一色。直闹到一下多钟,方始酒阑席散,客皆兴尽而归。宝玉等一切送客繁文,恕不详载。自今日为始,他客也都知道,均因宝玉、秀林列名艳史,一个个预约日期,前来报效和酒,今夜是赵老、钱老,明晚是孙大少、李二少,起初无非几个熟客,到了后来,即从未做过宝玉、秀林的,也来结识,咸以一亲香泽为荣,好像不做了宝玉,算不得嫖客的样儿。故十分之中,宝玉的生意居其七八,秀林不过二三而已,然较从前已多一倍,少有空闲的日子了。因此接接连连,直忙到十月将尽,方觉得稍稍清静。但每天出外堂差仍不少减,累得宝玉疲乏异常,所以把北上之心暂时搁起。况隆冬天气,正值封河的时候,只好度过残年,再定行止的了。

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转瞬间已届岁底,是节生意比中秋天差地远,竟有四五倍之多,且所收各帐,漂去者甚少。宝玉自是欢喜,有此数千金盈余,足敷我春日冶游之用,即北上盘缠亦无虞缺乏了。及至新春,又甚忙碌,所有开果盘、开台酒等一切礼节,较去年更甚,以致游园看戏也是忙里偷闲。如此生涯茂盛,怎么舍得离开此间,往北京去找十三旦呢?皆为宝玉色心比利心更重,虽日进斗金,医不得竟夕相思之苦,况现下手中宽裕,何不趁此一往,以偿夙愿。存了这个念头,故尔过了正月,将近二月中旬,天气渐渐和暖,便私与阿金、阿珠商议赴京一事,正是:

  不顾生涯多旧客,只思航海访情郎。

  要知怎样乘轮北上,寻访十三旦,请观下回便悉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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