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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二回 潘金莲月夜偷期 陈经济画楼双美

  

  「记得书斋作会时,云踪雨迹少人知,

  晚来鸾凤栖双枕,剔尽银灯半吐辉;

  思往事,梦魂迷,今宵喜得效于飞,

  颠鸾倒凤无穷乐,从此双双永不离。」

  

  「将奴这银丝帕,并香曩寄与他。当中结下青丝发,松栢儿要你常牵挂,泪珠儿滴写相思话。夜深灯照的奴影儿孤,休负了夜深潜等茶{艹縻}架。」

  这经济见词上许他在荼{艹縻}架下,等候私会佳期。随即封了一柄金湘妃竹扇儿,亦写一词在上面答他,袖入花园内。不想月娘正在金莲房中坐着,这经济三不知恰进角门,就叫:「可意人在家不在?」这金莲听见是他语音,恐怕月娘听见决撒了,连忙走出来掀起帘子,看见是他,佯做摆手儿,说:「我道是谁来?原来是陈姐夫来寻大姐。大姐刚纔在这里,和他们往花园亭子摘花儿去了。」这经济见有月娘在房里,就把物事暗暗递与妇人袖了,他就出去了。月娘便问:「陈姐夫来做甚么?」金莲道:「他来寻大姐,我回他往花园中去了。」以此瞒过月娘。不久月娘起身回后边去了。金莲向袖中取出物事,拆开,都是湘妃竹白纱扇儿一把。上画一种青蒲,半溪流水。有水仙子一首为证:

  「紫竹白纱甚逍遥,绿□青蒲巧制成,金铰银钱十分妙。妙人儿堪用着,遮炎天少把风招。有人处常常袖着,无人处慢慢轻摇。休教那俗人见偷了!」

  妇人一见其词,到于晚夕月上时,早把春梅、秋菊两个丫头,打发些酒与他吃,关在那边炕屋睡。然后他便在房中,绿窗半启,绛烛高烧,收拾床铺衾枕,熏香澡牝,独立木香棚下,专等经济今晚来赴佳期。都说西门大姐那日被月娘请去后边,听王姑子宣卷去了。止有元宵儿在屋里,经济梯已与了他一方手帕,安付他着守房中:「我往你五娘那边,请我下棋去。等大姑娘进来,你快叫我去。」那元宵儿应诺了。这经济得手,走来花园中。那花筛月影,参差掩映。走在荼{艹縻}架下,远远望着;见妇人摘去冠儿,半挽乌云,上着藕丝衫,下着翠纹裙,脚衬凌波罗袜,从木香棚下来。这经济猛然从荼{艹縻}架下突出,双手把妇人抱住。把妇人諕了一跳,说:「呸!小短命!猛可钻出来,諕了我一跳!早是我,你搂便将就罢了!若是别人,你也恁大胆搂起来?」经济吃的半酣儿笑道:「早知搂了你,就错搂了红娘,也是没奈何!」两个于是相搂相抱,携手进入房中。房中荧煌煌掌着灯烛,卓上设着酒肴。一面顶了角门,并肩而坐饮酒。妇人便问:「你来,大姐知不知?」经济道:「大姐后边听宣卷去了。我安付下元宵儿,有事来这里叫我。只说在这里下棋哩。」说毕,两个欢笑做一处。饮酒多时,常言:风流茶说合,酒是色媒人。不觉竹叶穿心,桃花上脸,一个嘴儿相亲,一个腮儿厮搵。罩了灯上床交接。妇人搂抱经济,经济亦揣换着妇人。妇人唱六娘子:

  「入门来将奴搂抱在怀,奴把锦被儿伸开。俏冤家顽的十分怪;嗏,将奴脚儿抬!脚儿抬!操乱了乌云{髟狄}髻儿歪。」

  经济亦占回前词一首:

  「两意相投情挂牵,休要闪的人孤眠。山盟海誓说千遍,残情上放着天,放着天。你又青春咱少年!」

  两人云雨纔毕,只听得元宵叫门,说:「大姑娘进房中来了。」这经济慌的穿衣出门去了。正是:

  「狂蜂浪蝶有时见,飞入梨花无处寻。」

  原来潘金莲那边三间楼上,中间供养佛像,两边稍间堆放生药香料。两个自此以后,情沾肺腑,意密如胶,无日不相会做一处。一日,也是合当有事。潘金莲早辰梳妆打扮,走来楼上观音菩萨前烧香。不想经济正拏钥匙上楼开库房间,拏药材香料,撞遇在一处。这妇人且不烧香,见楼上无人,两个搂抱着亲嘴砸舌。一个叫亲亲五娘,一个呼心肝性命,说:「趁无人,咱在这里干了罢!」一面解退衣裤,就在一张春凳上,双凫飞肩,灵根半入,不胜绸缪。有生药名水仙子为证:

  「当归半夏红石,可意槟榔招做女婿。浪荡根插入荜麻内,母丁香左右偎,大麻花一阵昏迷。白水银扑簇簇下,红娘子心内喜,快活杀两片陈皮。」

  当初没巧不成话。两个正干得好,不防春梅正上楼来,拿盒子取茶叶看见。两个凑手脚不迭,都吃了一惊。春梅恐怕羞了他,连忙倒退回身子,走下胡梯。慌的经济兜小衣不迭,妇人正穿裙子,妇人便叫春梅:「我的好姐姐,你上来,我和你说话。」那春梅于是走上楼来。金莲道:「我的好姐姐,你姐夫不是别人,我今教你知道了罢。俺两个情孚意合,拆散不开!你千万休对人说,只放在心里!」春梅便说:「好娘,说那里话!奴伏侍娘这几年,岂不知娘心腹,肯对人说!」妇人道:「你若肯遮盖俺们,趁你姐夫在这里,你也过来和你姐夫睡一睡,我方信你。你若不肯,只是不可怜见俺每了!」那春梅把脸羞的一红一白,只得依他;卸下湘裙,解开裈带,仰在凳上,尽着这小伙儿受用。有这等事!正是:

  「明珠两颗皆无价,可奈檀郎尽得钻!」

  有红绣鞋为证:

  「假认做女婿亲厚,往来和丈母歪偷!人情里包藏鬼胡油!明讲做儿女礼,暗结下燕莺俦,他两个见今有!」

  当下经济耍了春梅,拏茶叶出去了。潘金莲便与春梅打成一家,与这小伙儿暗约偷期,非止一日,只背着秋菊。妇人偏听春梅说话,衣服首饰,拣心爱者与之,托为心腹。六月初一日,金莲娘潘姥姥老病没了,有人来说。吴月娘买一张插卓、三牲、冥布,教金莲坐轿子,往门外探丧祭祀。去了一遭回来。到次日,都是六月初三日,金莲起来的早,在月娘房里坐着说了半日话出来。走在大厅院子里墙根下,急了溺尿。正撩起裙子,蹲踞溺尿。原来西门庆死了,没人客来往,等闲大厅仪门,只是闲闭不开。经济在东厢房住,纔起来。忽听见有人在墙根石榴花树下,溺的尿刷刷的响。悄悄向窗眼里张看,都不想是他。便道:「是那个撒野,在这里溺尿?撩起衣服,看溅湿了裙子了!」这妇人连忙系上裙子,走到窗下问道:「原来你在屋里,这咱纔起来?好自在!大姐没在房里么?」经济道:「在后边几时出来!昨夜三更纔睡。大娘后边拉住我听宣红罗宝卷,与他听坐到那咱晚,险些儿没把腰累〈疒罗〉瘑了!今日白扒不起来。」金莲道:「贼牢成的,就牢成的,就休捣谎哄我!昨日我不在家,你几时在上房内听宣卷来?丫鬟说你昨日在孟三儿屋里吃饭来!」经济道:「早是大姐看着,俺们都在上房内,几时在他屋里去来?」说着,这小伙儿站在炕上,把那话弄的硬硬的,直竖的一条棍,隔窗眼里舒过来。妇人一见,笑的要不的,骂道:「怪贼牢拉的短命!猛可舒出你老子头来,諕了我一跳!你趁早好好抽进去,我好不好拿针剌与你一下子,教你忍痛哩!」经济笑道:「你老人家这回儿又不待见他起来,你好歹打发他个好处,也是你一点阴骘!」妇人骂道:「好个怪牢成久惯的囚根子!」一面向腰里摸出面青铜小镜儿来,放在窗棂上,假做勾脸照镜。一面用朱唇吞裹吮咂他那话,吮咂的这小郎君,一点灵犀灌顶,满腔春意融心。正是:

  「自有内事迎郎意,殷懃爱把紫箫吹。」

  原来妇人做作如此,若有人看见,只说他照镜勾脸,么不显其事。其淫蛊显然通无廉耻!正砸在热闹处,忽听的有人走的脚步儿响。这妇人连忙摘下镜子,走过一边。经济便把那话抽回去。都不想是来安儿小厮走来说:傅大郎前边,请姐夫吃饭哩。」经济道:「教你傅大郎且吃着,我梳头哩,就来。」来安儿回去了。妇人便悄悄向经济说:「晚夕你休往那里去了,在屋里。我使春梅叫你,好歹等我,有话和你说。」经济道:「谨依来命!」妇人说毕,回房去了。经济梳洗毕,往铺中自做买卖不题。不一时,天色晚来,那日月黑星密,天气十分炎热。妇人令春梅烧汤热水,要在房中洗澡。修剪足甲,床上收拾衾枕,赶了蚊子,放下纱帐子。小篆内炷了香。春梅便叫:「娘,不知今日是头伏?你不要些凤仙花染指甲?我替你寻些来。」妇人道:「你寻去。」春梅道:「我直往那边大院子里纔有,我去拔几根来。娘教秋菊寻下杵臼,捣下蒜。」妇人附耳低言,悄悄分付春梅:「你就厢房中请你姐夫晚夕来,我和他说话。」这春梅去了。这妇人在房中,比及洗了香肌,修了足甲,也有好一回。只见春梅拔了几棵凤仙花来,整叫秋菊捣了半夜。妇人又与了他几锺酒吃,打发他厨下先睡了。妇人灯光下染了十指春葱,令春梅拿凳子放在天井内,铺着凉簟衾枕纳凉。约有更阑时分,但见朱户无声,玉绳低转,牵牛织女二星,隔在天河两岸。又忽闻一阵花香,几点萤火。妇人手拈纨扇,正伏枕而待。春梅把角门虚掩。正是:

  「待月西厢下,迎风户半开;

  隔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」

  原来经济约定摇木槿花树为号,就知他来了。妇人见花枝摇影,知是他来,便在院内咳嗽接应。他推开门进来,两个并肩而坐。妇人便问:「你来,房中有谁?」经济道:「大姐今日没出来。我已安付元宵儿在房里,有事先来叫我。」因问:「秋菊睡了?」妇人道:「已睡熟了。」说毕,相搂相抱,二人就在院凳内上,赤身露体,席枕交欢,不胜缱绻但见:

  「情兴两和谐,搂定香肩脸搵腮。手捻香乳绵似软,实奇哉!掀起脚儿脱绣鞋,玉体着郎怀,舌送丁香口便开。倒凤颠鸾云雨罢,嘱多才,明朝千万早些来!」

  两个云雨毕,妇人拏出五两碎银子来,递与经济说:「门外你潘姥姥死了,棺材已是你爹在日与了他。三日入殓时,你大娘教我去探丧烧布来了。明日出殡,你大娘不放我去说你爹热孝在身,只见出门。这五两银子交与你,明日央你蚤去门外,发送发送你潘姥姥,打发抬钱,看着下入土内,你来家,就同我去一般。」这经济一手接了银子,说:「这个不打紧,你分付,我干事;受人之托,必当终人之事!我明日绝早出门,干毕事来,回你老人家。」说毕,恐大姐进房,老早归厢房中去了。」一宿晚景休题。到饭时就来家。金莲纔起来,在房中梳头。经济走来回话,就门外昭化寺里,拿了两枝茉莉花儿来妇人戴。妇人问:「棺材下了葬了?」经济道:「我管何事?不打发他老人家黄金入了柜,我敢来回话?还剩了二两六七钱银子,交付与你妹子收了,盘缠度日。千恩万谢,多多上覆你。」妇人听见他娘入土,落下泪来。便叫春梅:「把花儿浸在盏内,看茶来与你姐夫吃。」不一时,两盒儿蒸酥四碟小菜,打发经济吃了茶,往前边去了。由是越发与这小伙日亲日近。一日七月天气,妇人早辰约下他;「你今日休往那里去,在房中等着。我往你房里,和你耍耍。」这经济答应了。不料那日被崔本邀了他,和几个朋友,往门外耍子。去了一日,吃的大醉来家,倒在床上,就睡着了,不知天高地下。黄昏时分,金莲蓦地到他房中。见他挺在床上,行李儿也顾不的,推他推不醒,就知他在那里吃了酒来。可霎作怪,不想妇人摸他袖子里,吊去一根金头莲瓣簪儿来。上面钑着两溜字儿:「金勒马嘶芳草地,玉楼人醉杏花天。」迎亮一看,就知是孟玉楼簪子。怎生落在他袖中?想必他也和玉楼有些首尾,不然他的簪子,如何他袖着?怪道:「这短命,几次在我面上无情无绪!我若不留几个字儿与他,只说我没来。等我写四句诗在壁上,使他知道。待我见了,慢慢追问他下落。」于是取笔在壁上写了四句,诗曰:

  「独步书斋睡未醒,空劳神女下巫云;

  襄王自是无情绪,辜负朝朝暮暮情。」

  写毕,妇人回房中去了。都说经济睡起一觉,酒醒过来,房中掌上灯,因想起今日妇人来相会,我都醉了。回头见壁上写了四句诗在上,墨迹犹新。念了一遍,就知他来到,空回去了。打了送上门的风月儿,白丢了!心中懊悔不已:「这咱的起更时分,大姐、元宵儿都在后边未出来。我若往他那边去,角门又关了!」走来槿花下摇花枝为号,不听见里面动静。不免踩有太湖石,扒过粉墙去。那妇人见他有酒,醉了挺觉,大恨归房,闷闷在心,就浑衣上床〈扌歪〉睡。不料半夜,他扒过墙来。见院内无人,想丫鬟都睡了,悄悄蹑足潜踪,走到房门首。见门虚掩,就挨身进来。窗闲月色,照见床上妇人,独自朝里歪着。低声叫可意人数声,不应。说道:「你休怪我,今日崔大哥众朋友邀了我往门外五星原庄上,射箭耍子了一日,来家就醉了。不知你到,有负你之约,恕罪!恕罪!」那妇人也不理他。这经济见他不理,慌了。一面跪在地下,说了一遍,又重复一遍。被妇人家反手望脸上挝了一下,骂道:「贼牢拉负心短命!还不悄悄的,丫头听见!我知道你有个人,把我不放到心!你今日端的那去来?」经济道:「我本被崔大哥拉了门外射箭去,灌醉了来,就睡着了!失误你约,你休恼我!我看见你留诗在壁上,就知恼了你!」妇人道:「怪捣鬼牢拉的,别要说嘴,与我禁声!你捣的鬼,如泥弹儿圆,我手内放不过你!今日便是崔本叫了你吃酒,醉了来家。你袖子里这根簪子,都是那里的?」经济道:「本是那日花园中拾的来,今纔两三日了。」妇人道:「你还{入日}神捣鬼,是那花园里拾的?你再拾一根来我纔算!这簪子是孟三儿那麻淫妇的头上簪子,我认千真万真!上面还钑着他名字,你还哄我?嗔道前日我不在,他叫你房里吃饭。原来你和他七个八个,我问着,你还不成认!你不和他两个有首尾,他的簪子缘何到你手里?原来把我的事,都透露出与他!怪道前日他见了我笑,原来有你的话在里头!自今以后,你是你,我是我,绿豆皮儿,请退了!」于是急的经济赌神发呪,继之以哭道:「我经济若与他有一字丝麻皂线,灵的是东岳城隍,活不到三十岁,生来碗大疔疮,害三五年黄病,要汤不见,要水不见!」那妇人终是不信,说道:「你这贼才料,说来的牙疼誓!亏你口内不害碜!」两个絮聒一回,见夜深了,不免解卸衣衫,挨身上床倘下。那妇人把身子扭过,倒背着他,使个性儿不理他,由着他姐姐长,姐姐短,只是反手望脸上挝过去,諕的经济气也不敢出一声儿来,干霍乱了一夜,就不误{入日}成〈毛皮〉头。天明,恐怕丫头起身,依旧越墙而过,往前道厢房中去了。有醉扶归词为证:

  「我嘴揾着他油{髟狄}髻,他背靠着胸肚皮。早难送香腮左右偎,只在顶窝儿里长吁气!一夜何曾见面皮。只觑着牙梳背!」

  看官听说:往后金莲还把这根簪子,与了经济。后来孟玉楼嫁了李衙内,往严州府去。经济还拿着这根簪子做证见,认玉楼是姐,要暗中成事。不想玉楼哄逃,反陷经济牢狱之灾。此事表过不题。正是

  「三光有影遣谁系,万事无根共自生。」

  毕竟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: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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