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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卷 韩晋公人奁两赠

西湖二集 周清原 9183 2020-02-14 12:52

  

  此日人非昔日人,笛声空怨赵王伦。

  红残钿碎花楼下,金谷千年更不春!

  话说晋朝石崇字季伦,青州人氏,小名齐奴,官拜卫尉之职,极有诗才,与文人才子齐名,富可敌国。尝与贵戚王 恺斗富,王恺事事不如。石崇有个园亭,在河阳之金谷,就取名为金谷园,其富丽奢华,世无与比。石崇曾为交趾采访 使,以珍珠十斛聘得美妾一人,名为绿珠。那绿珠姓梁,是白州博白县人。绿珠生于双角山下。白州风俗,以珠为上宝,

  生女为珠娘,生男为珠儿,因此取名为绿珠。绿珠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,石崇娶得来家,宠爱无比。绿珠善 于吹笛,又善舞明君之曲。石崇遂自作一篇《明君曲》,又作一篇《懊恼曲》,以赠绿珠。石崇美妾共有千余人,都不 及绿珠之妙。石崇在金谷园宴客,穷极水陆之珍;每每宴客,必命绿珠出来歌舞数曲,见者都忘失魂魄,因此绿珠之美 名闻天下。那时晋帝兄弟赵王伦专权,有个孙秀将军在赵王伦门下,是个贪财好色之徒,酷似三国之时吕布一般心性。

  他见石崇有此美妾,又见石崇有敌国之富,两项儿心如火热。俗语道:“孙飞虎好色,柳盗跖贪财。”这贼牛两般儿都 爱。那孙秀遂起贪图之心,遣数个心腹使者到石崇处,索取绿珠为妾。那时石崇正在金谷园登凉台、临清水,与群妾饮 宴,吹弹歌舞,极尽人间之乐。忽见孙秀差人来要索取美人,石崇遂出姬妾数百人,任凭使者拣择。那些姬妾都披着罗 縠之衣,兰麝交错,导香袭人。使者看了一遍,道:“君侯美人,个个佳丽,但我奉孙将军之命,专要绿珠美人一名,

  其余一概不要。不知那一位是绿珠?“石崇大怒道:”绿珠是吾所宠爱之人,断不可得,其余便当奉送。“使者道:

  “单单只要绿珠一名,君侯博通今古,深知时务,愿加三思。”石崇只是不肯,数个使者出而又返,说了又说道:“与 他绿珠罢,休得固执,以生余事。“石崇坚执再三不肯。使者回去对孙秀说了。孙秀勃然大怒,遂劝赵王伦杀石崇。孙 秀领兵前来围了石崇第宅。石崇对绿珠道:“我今日为尔死矣,奈何!”绿珠涕泣答道:“妾当效死于君侯之前,以明 我之心也。“石崇止住绿珠,绿珠不听,遂从高楼上颠倒坠将下来,花容粉碎而死。孙秀见绿珠坠楼而死,甚是恨恨,

  遂把石崇斩于东市,夷其家族,掳其财宝、姬妾。谁知石崇死后十日,赵王伦作反事败,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省,

  军士赵骏将孙秀的心剖而食之,亦掳其财宝、姬妾。人人知是屈杀绿珠之报,无不快畅,因名其楼曰“绿珠楼”,在步 广里。所以后人有诗道:绿珠衔泪舞,孙秀强相邀。

  这是一个夺美人的故事了。还有一个出在唐朝武后之时,姓乔名知之,官拜补阙之职。有个宠婢名为窈娘,姿色极 美,也精于歌舞。乔知之自小教窈娘读书,遂善于诗赋。乔知之爱如掌上之珍。那乔知之不识时务,也将来宴客歌舞,

  自此窈娘之名与绿珠一样。那时武承嗣权势如天之大,一日宴饮百官,乔知之也在酒席之上。武承嗣取出金银珠钏锦绣,

  就在席上付与乔知之聘取窈娘。乔知之惊得目瞪口呆,却又不敢违拗,只得应允。武承嗣就着随从人等将聘礼送与乔家,

  登时抢出窈娘,簇拥了上轿,如飞而去。乔知之好生割舍不得,遂作《绿珠篇》以叙其怨。词道:

  石家金谷重新声,明珠十斛买娉婷。

  此日可怜无复比,此时可爱得人情。

  君家闺阁未曾难,常持歌舞使人看。

  富贵雄豪非分理,骄矜势力横相干。

  辞君去君终不忍,徒劳掩面伤红粉。

  百年离别在高楼,一旦红颜为君尽。

  乔知之做完此词,悄悄走到武承嗣门首,哀哀恳告门上一个内官,将此词传与窈娘。窈娘见了此词大哭一场,将身 投入井中而死。武承嗣大怒,叫人从井中捞起尸首,衣袖中搜出此词,登时把这个内官打死。吩咐刑官将乔知之罗织其 罪,致之死地。谁知天理昭昭,后来武承嗣谋反,合门诛夷,都是一报还一报之事。看官,你道石崇、乔知之二人没些 要紧把美妾出来献酒,惹得人起贪图之念,连性命也都送在他手里。所以道:慢藏诲盗,冶容诲淫。

  有美姬妾的不可不以此为戒。但是那个夺人姬妾的何苦作此恶孽,害人性命,连自己也不得其死。如今听小子说一 个人奁两赠的故事,传与后世做风流话柄。

  话说唐朝藩镇之权,极是利害,各人割据地方,兵精地广,那跋扈的藩镇,目中竟不知有朝廷法度,以此终为唐朝 之患。那时共分天下为十道: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内中单表一位藩镇,姓韩 名滉,封为晋公,统领淮南、江南二道共十五州地方。这韩滉相貌威严,堂堂一表,气吞宇宙,力敌万夫。那时正是安 禄山、史思明作乱,各处藩镇聚兵保守地方。韩滉积草屯粮,广招勇士,遂聚了十余万精兵,奇材剑客之士不计其数。

  韩滉见自己兵精粮足,又见四处干戈竞起,朝廷俱无可奈何,他便怀着不良之心,思量独霸一方,又恐人心不服,严刑 重罚,少有忤着他意儿的便砍头以示其威,因此人人惧怕。他自己住于润州,凡十五州,各造帅府一所,极其雄壮,不 时巡历。所到之处,神鬼俱惊,威势同于王者。各官员人等,唯恐得罪,奉承不暇。

  不说韩滉强悍,怀不臣之心。且说一个客商叫做李顺,贩卖丝绵缎绢来于润州,泊船在京口堰下。夜间一阵大风把 船缆吹断,如一片小叶相似。李顺天明起来一看,只叫得苦。但见:波头汹涌,水面汪洋。汹涌波头,显出千寻雪浪。

  汪洋水面,堆成万仞洪涛。骨都都无岸∞边,白茫茫迷天迷地。蛟龙引缆,鬼怪扳船。时时跌入水晶宫,刻刻误陷夜叉 室。

  话说李顺这只船被大风吹了几千万里,只待要翻将转来,李顺惊得魂不附体。幸而飘到一个山岛边,李顺合船中人 叫声惭愧,且把船来系了。随步上山一观,满路都是荆棘,仔细寻觅,却有一条鸟径可以行走。李顺寻步上山,行够五 六里,忽然见一个人带一顶乌巾,身上穿着古服,不是时世装束,相貌甚是奇古,也与常人不同,见了李顺便叫道:

  “李顺,你来也!”李顺见这人叫出姓名,知是仙人,即忙下拜。那个人道:“有事相烦,不必下拜。”就领了李顺走 到山顶之上。那山顶上有一座宫阙,琼楼玉宇,宛似神仙洞府。这人领李顺进了数重殿门,来到殿下,李顺望上遥拜,

  只听得帘中有人说道:“欲寄金陵韩公一书,无讶相劳也。”说罢,便有二个童子从帘中传出一封书来,付与李顺。李 顺接了这封书,放在袖内,拜而受之。那个人遂领李顺离了重重殿门,送到船边。李顺道:“这是何山?韩公倘然盘问 是何人寄书,教我怎生抵对?“那人说道:”这是东海广桑山,鲁国宣父孔仲尼得道为真官,管理此山,韩公即子路转 世也。他今转世,昧了前身,性气强悍,专权自是,今怀为臣不忠之心。孔子恐其受了刑网,坏了儒门教训,所以寄封 书与他,教他了悟前因,改过自新之意。“说罢,李顺还到船中。那个人又吩咐道:”你今安坐舟中,切勿惊恐,不得 顾视船外,便到昨日泊舟之处。如违吾言,必有倾覆之患。“说罢,登山而去。舟中人都依其所言,不敢外顾。只听得 刮天风浪之声,船行如飞,顷刻之间,仍旧复在京口堰下,不知所行几千万里矣。

  李顺不敢违拗圣意,持了此书,竟到帅府献纳,却不敢说出子路转世并那为臣不忠之意,只说遇着海中神仙,琼楼 玉宇,重重宫殿,帘中一位仙官叫两个童子取出一封书来奉寄之意。韩滉生性倔强,似信不信的拆开书来一看,共有古 文九字,都是蝌蚪之文,韩滉仔细看了,一字也识不出,遂叫左右文武百官细细辨认,也都看不出。韩滉大怒,要把李 顺拘禁狱中,问他以妖妄之罪。一壁厢遍访能识古文篆字之人数个来辨视,也都不识是何等之字。忽然有一老父走进帅 府,其须眉皓白,衣冠古怪,自居于客位,高声说道:“老夫惯识古文篆字,何不问我?”左右虞侯走来禀了韩公。韩 公走到客厅来见这个老父,见老父须眉衣服俱有古怪之意,甚是敬重,遂把这封书与老父辨视。老父视了大惊大叫,就 把此书捧在顶上,向空再拜,贺韩公道:“此宣父孔仲尼之书,乃夏禹蝌蚪文也。”韩公道:“是何等九字?”老父道 :“这九字是:告韩滉,谨臣节,勿妄动。”

  韩公惊异,礼敬这个老父。老父辞别出门,韩公送出府门,忽然不见了这位老父。韩公大惊,方知果是异人。走进 帅府,惨然不乐,静坐良久,了然见前世之事,觉得从广桑山而来,亲受孔子之教一般,遂把那跋扈不臣之心尽数消除,

  竟改做了一片忠心,连那刑罚也都轻了。有诗为证:

  广桑山上仲由身,一到人间几失真。

  宣父书来勤诫敕,了知前世作忠臣。

  话说韩公从此悟了前世之因,依从孔子之教,再不敢蒙一毫儿不臣之念,小心谨慎,一味尊奉朝廷法度,四时贡献 不绝。不意李怀光谋反,乱入长安,德宗皇帝出奔。韩滉见皇帝出奔,恐皇帝有迁都之意,遂聚兵修理石头城,以待皇 帝临幸。有怪韩滉的,一连奏上数本,说:“韩滉闻銮舆在外,聚兵修理石头城,意在谋为不轨。”德宗皇帝疑心,以 问宰相李泌。李泌道:“韩滉公忠清俭,近日着闻,自车驾在外,贡献不绝。且镇抚江东十五州,盗贼不起,滉之力也。

  所以修理石头城者,滉见中原扳荡,谓陛下将有临幸之意,此乃人臣忠笃之虑。韩滉性刚,不附权贵,以故人多谤毁,

  愿陛下察之。“德宗道:”外议汹汹,章奏如麻,卿岂不知乎?“李泌道:”臣固知之。韩滉之子韩臯为考功员外郎,

  今不敢归省其亲,正以谤议沸腾故也。“德宗道:”其子尚惧,卿奈何保他?“李泌道:”滉之用心,臣知之至熟,愿 上章明其无他。“李泌次日遂上章请以百日保韩滉。德宗道:”卿虽与韩滉相好,岂得不自爱其身?“李泌道:”臣之 上章,以为朝廷,非为身也。“德宗道:”如何为朝廷?“李泌道:”今天下旱蝗,关中之米一斗千钱,江东丰熟,愿 陛下早下臣之章奏,以解朝廷之惑。面谕韩臯,使之归省,令滉感激,速运粮储,岂非为朝廷乎?“德宗方才悟道:

  “朕深谕之矣。”就下李泌章奏,令韩臯谒告归省,面赐韩臯绯衣。韩臯回到润州,说明朝廷许多恩德,韩滉父子流涕 感泣,北向再拜,即日自到水滨,亲自负米一斛。众兵士见了,无不踊跃向前争先负米。韩滉限儿子五日即要起身,亲 自送米到京。韩臯别母,啼声闻于外。韩滉大怒,把儿子挞了一顿,登时逼勒起身,遂发米百万斛达于京师。德宗大悦,

  对太子道:“吾父子今日得生矣。”自此之后,各藩镇都来贡米。京师之人方无饥饿之患,皆李泌之策,韩滉之力也。

  有诗为证:

  邺侯李泌效贤良,藩镇诸司进米粮。

  韩滉输忠亲自负,京师方得免劻勷。

  不说韩滉一心在于朝廷,且说韩公部下一个官,姓戎名昱,为浙西刺史。这戎昱有潘安之貌、子建之才,下笔惊人,

  千言立就,自恃有才,生性极是做睨,看人不在眼里。但那时是离乱之世,重武不重文,若是有数百斤力气,开得好弓,

  射得好箭,舞得好刀,打得好拳,手段高强,腿脚撇脱,不要说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,就是晓得一两件的,负了这些本 事,不愁贫穷,随你不济事,少不得也摸顶纱帽在头上戴戴。或做将官、虞侯,或做都尉、押衙等官,弯弓插箭,戎装 披挂,马前喝道,前呼后拥,好不威风气势,耀武扬威,何消晓得“天地玄黄”四字。那戎昱自负才华,到这时节重武 之时,却不道是大市里卖平天冠兼挑虎刺,这一种生意,谁人来买?眼见得别人不作兴你了,你自负才华,却去吓谁?

  就是写得千百篇诗出,上不得阵,杀不得战,退不得虏,压不得贼,要他何用?戎昱负了这个诗袋子没处发卖,却被一 个妓者收得。这妓者是谁?姓金名凤,年方一十九岁,容貌无双,善于歌舞,体性幽闲,再不喜那喧哗之事,一心只爱 的是那诗赋二字。他见了戎昱这个诗袋子,好生欢喜。戎昱正没处发卖,见金凤喜欢他这个诗袋子,便把这袋子抖将开 来,就像个开杂货店的,件件搬出。两个甚是相得,你贪我爱,再不相舍。从此金凤更不接客。正是:悲莫悲兮生别离,

  乐莫乐兮新相知。

  自此戎昱政事之暇,游于西湖之上,每每与金凤盘桓行乐。怎知暗中却恼犯了一个人,这个人是韩公门下一个虞侯,

  姓牛名原,是个歪斜不正之人,极其贪财,见了孔方兄,便和身倒在上面,不论亲情朋友,都要此物相送,方才成个相 知;若无此物,他便要在韩公面前添言送语,搬嘴弄舌。因此,人人怕他狐假虎威,凡是将官人等无不恭敬。那牛原日 常里被人奉承惯了,连自己也忘了是个帅府门下虞侯,只当是个节度使一般。韩公恰好差牛原来于浙西,催军器衣甲于 帅府交纳。这却不是个重差了?指望这一来做个大大的财主回去,连那纱帽里、将军盔里、箭袋里、裹肚里、靴桶里都 要满满盛了银子。不期撞着这个诗袋子的戎昱是个书呆子,别人都奉承虞侯不迭,独有戎昱恃着这个不值钱的诗袋子,

  全然不睬那牛虞侯。牛虞侯大怒道:“俺在帅府做了数十年虞侯,谁人敢不奉承俺?这个傻鸟恁般轻薄,见俺大落落地,

  并无恭敬之心,甚是可恶。俺帅府门下文武两班,多少大似他的,见俺这般威势,深恭大揖,只是低着头儿。你是何等 样的官儿?辄敢大胆无礼如此!明日起身之时,若送得俺的礼厚便罢,若送得薄时,一并治罪。“过了数日,虞侯催了 衣甲军器起身,戎昱摆酒饯行,果然送的礼合着《孟子》上一句道“薄乎云尔”。那虞侯见了十不满一,大怒道:“这 傻鸟果然可恶,帅府门前有俺的座位,却没有这傻鸟的座位,俺怕他飞上天去不成!明日来帅府参谒之时,少不得受俺 一场臭骂,报此一箭之仇。“又暗暗道:”骂他一场事小,不如寻他一件过犯,在韩爷面前说他一场是非,把他那顶纱 帽赶去了,岂不爽快?“正是:明枪容易躲,暗箭最难防。

  一边收拾起身,一边探访戎昱过犯,遂访得戎昱与妓金凤相好之事,便道:“只这一件事,足报仇了。只说他在浙 西不理政事,专一在湖上与妓者饮酒作乐,再添上些言语激恼韩爷,管情报了此仇。“遂恨恨而去。

  到了润州,参见了韩公,交付了军器衣甲。那时韩公不问他别事,牛原虽然怀恨在心,不好无故而说,只得放在心 里。渐渐过了数月,将近韩公生日之期,你道那时节度使之尊,如同帝王一般,况且适当春日繁华之景,更自不同。有 白乐天“何处春深好”诗为证:

  何处春深好?春深藩镇家。

  通犀排带胯,瑞鹤勘袍花。

  飞絮冲球马,垂杨拂妓车。

  戎装拜春设,左握宝刀斜。

  

  将来写在锦屏之上。戎昱因浙西官少,事忙不去,着几个随从人役赍了齐整庆寿礼物到帅府庆寿,一壁厢正打发人役起 身,尚未到于润州。

  且说韩公见自己寿诞将近,各路上部下官,纷纷都来庆寿,旧例都有酒筵,左文右武,教坊司女妓歌舞作乐。那年 韩公正是五十之岁,又与他年不同,要分外齐整。因问虞侯牛原道:“你到浙西,可曾知有出色妓女么?”这一句可可 的中了牛原之心,随口答道:“有一妓女金凤,颜色超群,最善歌舞。今戎使君与他相好,终日在西湖上饮酒盘桓,因 此连公务都怠慢了,所以前日军器衣甲比往常迟了数日。“韩公也不把这话来在心上,只说道:”浙西既有这一名好妓 女,可即着人去取来承应歌舞。“说罢,便吩咐数个军健到浙西取妓女金凤承应。那牛原好生欢喜道:”这傻鸟轻薄得 俺好,今番着了俺的手,且先拆散了他这对夫妻再下毒手,也使他知轻薄的报应。“这是:只因孔方少,遂起报仇心。

  不说牛原满心欢喜,且说戎显的使人到于润州帅府,投递公文,献了祝寿礼物并锦屏。那韩公看了戎昱的寿文,果 然出格超群,与他人做那称功颂德八寸三分头巾的套子说话大是不同,暗暗称赞道:“我一向闻知戎昱是个才子,今日 这寿文真正出色。少年生性,与金凤相好又何妨乎!待金凤来时,看这女妓是怎么样一个人品,与戎昱怎生相得?”

  不说韩公暗暗称赞戎昱,且说那数个军健领了韩爷之命,火速到于浙西地方。那时正值戎昱在西湖上与金凤饮酒。

  霎时间,帅府军健抢到面前,取出帅府批文道:“取女妓金凤一名承应。”戎昱看了,吓得面色如土,道:“今日一去,

  真所云‘侯门一入深如海,从此萧郎是路人’也。“两人相对而泣,却无计留连。戎昱道:”我有一计在此。我闻得韩 公是英雄慷慨之人,不是贪财好色之辈。他原是子路转世,昔‘子见南子,子路不悦’。他今日怎便忘失了前世刚肠烈 性!我闻诗可感人,我今做一首诗与你,你到帅府首唱此词,韩公英雄气魄,必然感动。倘或问你,你便乘机哀告,或 放你回来相聚,亦未可知也。“遂在亭子上取过笔墨,写了一首诗,付与金凤,却被军健催促起身,不容停留。金凤只 得痛哭拜别而去。戎昱直待望不见了轿子,方才收拾回衙,好生凄惨。正是:乐莫乐兮新相知,悲莫悲兮生别离!

  不说金凤上路,且说韩公寿日,有一件跷蹊作怪底事。话说庐山有个道士茅安道,是个希奇古怪之人,修道于庐山 之下,学得奇异变化飞腾之术,有二子走到庐山,拜茅安道为师,要学件法术。茅安道遂授二子以隐形之方。那二子学 了多时,演习已熟,自谓得了奥妙,辞别师父,要下庐山而去。茅安道对二子道:“汝法术尚未精通,不可下山去见有 权位势利之人,恐有疏失,为害不浅。“二子不听师父之言,坚辞下山。二子下了庐山,一路上商量道:”我们法术已 成,藏在身上,何有用处,正该去见权位势利之人。今韩晋公招来奇才剑客之士,我们去见他,显个手段与他,等他也 知我们道家有如此玄妙之事,替师父增些光彩。他若不尊敬我们,我二人便蒿恼他一场,然后隐形而去,他奈何我们不 得,旦教他吃我们一惊。“说罢,竟投帅府而来。那日正值韩公生日,文武百官蝇趋蚁附的,都站在帅府门首伺候拜寿,

  未敢轻进。这二子走到帅府门首,突然要走进去。左右军卒见这二子狂不狂、痴不痴,遂挡住在门首。二子不顾,奋臂 直入,见了韩公大叫道:“吾乃庐山有道之士,身怀异术,特来求见。韩公你今高坐堂上,竟不下堂尊礼我二人,是何 道理?“韩公见这二子言语放肆,疑心是个刺客,不敢下堂接见。二子便登堂大骂。韩公大怒,叫左右虞侯拿下。二子 见韩公叫一声“拿”,便暗暗念咒作法,要隐身逃形而去。果然法术不精,毕竟隐遁不去。二子无计可施,当下被虞侯 等拿住,一索捆翻,一毫也动弹不得。韩公叫取夹棍夹将起来,问是何等样人,敢如此大胆放肆。二子痛疼难当,只得 招承道:“师父是庐山道士茅安道,惯有飞形变化之术。”韩公最恼的是“妖人”二字,要连他师父一并拿来,杜绝了 这些妖人种类。就差帐前将官一员,统领兵士一百余名,前往庐山擒拿妖人茅安道,休得疏失。把二子锁了铁索,上了 手肘,带去庐山作眼目。

  韩公一边吩咐,怎知那茅安道已在门首了。左右虞侯来禀道:“门首有庐山道士茅安道求见。”韩公大喜道:“我 正要发兵去擒拿,他却自来寻死,正好。“说罢,那茅安道已昂然而入。韩公见他是个老父,其须眉如雪之白,颜色如 桃花之红,衣冠古朴,像个有道之人,未敢便拿。茅安道开口道:“二子不守教训,浪试法术,冒渎威虎,致干刑网,

  深可痛恨。待老夫先以礼责罚弟子,然后请明公加以刑法,未为晚也。“说罢,便讨净水一杯。韩公恐其兴妖作法,不 与他净水。茅安道就走到韩公案前,把砚池中水一口吸了,向二子一喷,二子便登时脱了枷锁,变成二个大老鼠,在阶 前东西乱跑。茅安道把身子一耸,变成一只大饿老鹰,每一只爪抓了一个老鼠,飞入云中而去,竟不知去向。韩公大惊 失色,连那些门首拜寿的官员没一个不仰面看着天上,寂无踪迹,真奇事也。大家混了半晌,各官方才进门上堂参见,

  以次拜寿。拜寿已毕,韩公命大张酒筵,礼待百官。辕门之中,鼓乐喧天,花腔羯鼓,好生齐整。但见:瑞霭缤纷,香 烟缭绕。帅府门重重锦绣,紫微堂处处笙歌。右栅左厢,花一团兮锦一簇。

  回廊复道,鼓一拍兮乐一通。绣幕高悬,上挂着五彩璎珞。朱帘半揭,高控着八宝流苏。金炉内焚得馥馥霏霏,玉 盏里斟得浮浮煜煜。酒席上满排紫绶金章之贵客,丹墀畔尽列弯弧挂甲之将军。八仙庆寿,五老献图,金线织成寿意。

  王母蟠桃,群仙荐瑞,锦屏映出瑶章。乐作营中,吹的是太平歌、朝天乐,指日声名播四海。歌喧庭下,唱的是福东海、

  寿南山,即今功业焕三台。正是:华堂今日绮筵开,香雾烟浓真盛哉!谁发豪华惊满座,肯将红粉一时回。

  话说这日韩公烹龙炮凤宴饮百官。酒斟数巡,食供四套。女乐交作,恰好的浙西金凤取到。那金凤一腔怨恨,暗暗 含着泪眼,来到堂上参拜了韩公,又参拜了两班文武各官。韩公举目一观,果然生的不同,有周美成《佳人》词为证:

  有个人人,海棠标韵,飞燕轻盈。酒晕潮红,羞蛾凝绿,一笑生春。为伊人,恨熏心,更说甚巫山楚云。斗帐香消,纱 窗月冷,着意温存。

  话说韩公见了金凤生得标致,自将面前玉杯满满斟了一杯香醪,赐与金凤,命金凤歌以侑酒。那金凤承命,不敢推 辞,叩首谢了。只得轻敲檀板,缓揭歌喉,韩公细细听那歌词道:好去春风湖上亭,柳条藤蔓系人情。

  黄莺久住浑相恋,欲别频啼四五声。

  那金凤歌中甚有哀怨之声。歌毕,韩公道:“戎使君与你相好,这首诗是戎使君赠汝邪?”金凤连声道:“是。”

  随又禀道:“贱妾身隶乐籍,志慕从良,蒙戎使君抬举,但以乐籍未除,烟花孽重,不能如愿。今蒙韩爷见召,不敢不 来。“金凤禀罢,但见:双眉顿蹙春山黛,珠泪纷纷落两行。

  武百官见金凤泪下,都替他捏两把汗,暗暗的道:“今日是他寿诞,谁敢在他面前道个‘不’字。这娼妓恁般大胆,

  作如此行径,可不是自取其死?“韩公便唤过虞侯牛原来道:”戎使君是个才子,留情郡妓亦不为过。你却在我面前谗 言,定是你到浙西去催军器衣甲之时,戎使君怠慢了你,或是送你礼薄,所以妄生事端,几乎成我之过。“便喝左右军 健将牛原捆打四十,革了虞侯之职,罚去营中牧马。果是:从前作过事,败落一齐来。

  那日常里受牛原气的莫不欢喜。谗口小人又何益乎!真使心用心,自累其身也。

  不说众人欢喜。且说韩公打了牛原之后,一壁厢叫金凤更衣,革去了乐籍上的名;一壁厢叫后堂管家婆取出一副数 万贯的妆奁,并彩缎三百匹,唤一副鼓乐、一只大船、五十名军健,送金凤一名到浙西与戎使君成亲缴旨。那军健领了 韩爷之命,簇拥了金凤,口口声声称为夫人,搬运妆奁下船,大吹大擂,连日来到戎使君任所,笙歌鼎沸,将金凤迎进 衙门拜堂成亲。戎使君喜出非常,感恩不尽,厚厚犒劳了军健,遂亲自同军健到于润州帅府拜谢,二人遂成相知。那时 哄动了十五州军民人等,那一个不服韩公宽弘大度,有宰相之量。从此人人归心,文武效力,江南半壁平平安安,并不 劳一支折箭之功。德宗皇帝嘉其功,遂拜为宰相,封为晋公。那戎使君诗名亦为德宗所知,擢为显官。有诗为证:

  牛原真是小人,韩公真是君子。

  使君果有诗才,金凤不虚簪珥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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